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海王翻船日记》作者:爱夜鱼   【本书简介】   来者不拒VS阅人无数   两位超级玩咖之间的巅峰对决   娱乐圈讽刺文学   故事纯属虚构,CP花色乱斗   周末姐妹局。   “凌羽,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   “提问,不算逢场作戏,正式搞过的男人有几位?”   “唔……十七。”   “哇,你比刚才那个立志要集齐十二星座的姐妹还多五个哎!”   “过奖。”   “那你的下一任就是第十八个。要小心哦。十八,可是一个神奇的数字。”   “怎么说?”   “这个数字命里带诅咒,人家买房都要避开十八层呢。”   “那不是因为十八层地狱吗?”   “也许,下一个就是你的地狱哦。”   以上,是神婆送给凌羽的预言。   可她完全不当一回事,自信无论对方是谁,都可以全身而退,直到某天一脚踏空……   程应欢被前女友堵在车库。   “听说,有了新欢?”   “对呀。”   “是谁家的无辜少女眼瞎,又中了你的爱情圈套?”   “哇,这么老套的台词,你也讲得出口?来点新鲜的嘛!”   “哼,玩弄别人的感情就那么有趣?”   “过去这么久了,心胸宽广点啦!”   “程应欢,你最好期待自己不要有软肋,不然,一定会遭报应的!”   程应欢最讨厌被人诅咒。   奈何,这次诅咒的前提是,他必须有软肋。   于是,他大笑着将这一节忘掉,直到某天被雷劈了……   全文一共四卷:   【卷一】听说我俩命犯桃花   【卷二】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卷三】前任名单是一级机密   【卷四】十八层地狱,你好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天作之合娱乐圈时尚流行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羽,程应欢┃配角:甲乙丙丁┃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大海王互殴   立意:快乐吃瓜 第1章 chapter 01   深夜小巷里,老旧的路灯发出微光,吸引夜蛾盘桓飞旋。它们被本能驱使,屡屡撞上玻璃灯壁,犹自锲而不舍。   灯下,香烟燃起星火,两人在袅袅烟雾中默然对视,眼波流转间,传递着旁人读不懂的讯息。   一分钟,又或是两分钟,终于有人抵挡不住。   他低头微笑,打破了宁静:“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部?”   “《录取通知》。”过烟的嗓音有些涩,凌羽掩唇轻咳。   “贾斯汀·朗的那部吗?”   “对。”   “这电影好像有些年头了。”   凌羽捕捉到他话里的笑意:“可能性。我喜欢它这个主题。对了,贾斯汀还有一部,你肯定也听过——《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   程应欢挑眉:“你喜欢这位演员?”   凌羽斜眼看着他笑:“我喜欢他说话的方式——满嘴跑火车,却让人忍不住相信。你会觉得,不论他的话多么荒谬,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也是可能性。”程应欢点头赞同,“那电影故事不错,就是结局太套路。”   “You are my exception.”凌羽吐口烟,说了电影结尾的台词,“爱情故事还是套路些好。如果以悲剧收场,观众要闹的。”   程应欢摇头轻笑:“在你眼里,观众像是讨糖吃的小孩子。”   “不是吗?表演,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场共谋的欺骗。戏中人和看客都知道是假的,可还是愿意相信。大概是因为现实太无聊,都想要躲进故事里,放松片刻吧。”   程应欢面露意外:“你这观点,够犀利的啊。——不过,街拍鼻祖坎宁安也说过,时尚的本质是逃离。看来,我们的职业殊途同归。”   凌羽露出惊喜的眼神:“你还知道坎宁安?”   他唇角微翘,露出小小的得意:“人物纪录片,恰好是我的观影爱好之一。”   凌羽立刻明白他说的是坎宁安的纪录片《盛装出行》,感慨道:“我第一次看那部片子时,憧憬死了,觉得他那种生活真好,不追求名利,一辈子只专心做一件事。”   “你现在不是吗?”   凌羽眼底漫起氤氲:“还差一点点吧。碰到剔不干净的欲望,偶尔会妥协。”   “什么欲望?”   这句过界了。凌羽停一下,问他:“你下部戏是什么来着?”   程应欢感受到她的回避,嘻嘻笑道:“下部戏啊,留个悬念,猜猜看。”   凌羽语气平静:“看来已经谈好了。我很期待。”   凌晨的街巷空荡无人,他们倚在路灯下,闲聊着抽完两支烟。   酒馆里,饭局仍在继续。   凌羽微合衣领:“我刚才已经跟大家打过招呼,就不再进去了。”   程应欢看一眼手机:“这么晚了,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这是一句很微妙的提问。凌羽没去考虑对方是口误还是别有深意,礼貌地回答:“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就行。”   他笑得得体:“那,再见了?”   成年人的交往总是如此,不失分寸,不落体面。但她突然深感遗憾。   “等等。”凌羽捻灭手上的烟,“能拥抱一下吗?毕竟,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可以啊。”   “还以为你会拒绝。”凌羽转动身子,与他面对面,“不怕惹麻烦?”   “不怕。”程应欢张开双臂,大方地拥她入怀。   不怕,他说。然而第二天就荣登热搜。   一顶名为“程应欢素人女友”的帽子从天而降,咣的一声,砸在她头上。唉,该夸现在的狗仔爱岗敬业吗?竟然昨晚刚蹲到料,今早就发出来?一点延迟都没有,简直劳模啊!   凌羽看着那张偷拍照回味。啧啧,昨天怎么没意识到,他们抱得那么紧呢?头颈相交,好像真是一对热恋期的情侣。哇,瞧这身段,男帅女美,盘靓条顺,真是天仙配,好嗑,上头。   但一打开微信,凌羽就慌了。只见满屏飘红、信息爆炸,社死时刻来临。   “厉害,竟然藏这么好,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记得请客!咱们全组都是媒人!”   “啊啊啊,我就知道!!之前看你俩眉来眼去,还以为自己CP滤镜太厚呢!原来是真的!凌姐,冲冲冲,回来记得请我们这些CP粉喝奶茶呀!”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俩有奸情!恭喜拿下男神,记得请客哦!”   凌羽硬着头皮一条一条往下翻,发现大家都是满口“恭喜”,实则“记得请客”,心态更崩。   只有钱包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怎么办?暧昧不可怕,可怕的是,仍在暧昧期的男女被迫官宣,一下子进退两难,卡bug了。这让她以后怎么演?是假戏真做、欲迎还拒,还是放长线、钓大鱼、愿者上钩?求求给个攻略啊。   正烦恼之际,程应欢发来消息。   聊天窗置顶,凌羽立马看见,点开,只有一条。   “热搜的事,别担心。马上就会发澄清,请稍等。”   澄清。看到这两个字,凌羽脑袋一冷,恢复理智。是啊,不过一场意外,她在脑补什么呢?   于是,凌羽按照原定高冷路线,公事公办地回复:“好的,麻烦了。”   今天的网友非常失望。   #程应欢素人女友#的话题才登上热搜,正主就发微博了。   “一大早起来天降女友!哈哈哈,不好意思,又要打你们脸了!介绍下,这是《盛世》时尚杂志的金牌摄影师 @凌云飞羽,想要花絮图的,找她!昨晚是团建聚餐,互道一声辛苦,抱一下怎么啦?我这么帅,也不吃亏呀!!PS:《盛世》十月刊上线倒计时开启,看住你们的钱包哦!和善的凝视ing”   随附一张仰天大笑的自拍糊图,头上飘满了“哈哈哈”,右下角的水印写着:“程应欢原创,禁二改。”   往下热评第一是“凌云飞羽”的回复:“感谢程应欢老师,您真是我见过的最有镜头感的男模特,没有之一!小小剧透一下,十月刊封面的主题是欲望哦!”   于是,粉丝一看就说:“散了散了,回去刷榜啦,数据第一,搞起来!”   也有粉丝关注点落在图上:“哥哥长大了,会自己P表情包了,妹妹们好欣慰[大哭]”   更有粉丝追着凌羽哇哇大叫:“啊啊啊啊啊,欲望主题的封面啊啊啊我死了!求摄影姐姐放点花絮照,喂喂我们这些快要饿死的小可怜吧!”   吃瓜路人表示:“这波营销套路厉害,那个谁,C家D家P家都学起来呀!”   凌羽在微博逛了一圈,看到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当个玩笑揭过去,大呼一口气。   也对,毕竟主角是程应欢嘛,一个把微博当朋友圈、把粉丝当七大姑八大姨、热衷跟网友分享恋爱进度的奇人。不管女方是素人还是同行,确定关系就发合照甜蜜官宣,期间各种恩爱日常不提,分手时也会酸唧唧地发个“感谢相遇,祝你幸福”。   这恋爱直播,自他出道日起,一直在线,从未断播。真真郎心似铁,根本不顾一众女友粉的死活。   还不准质疑,一提就委屈大叫:“青春易逝,不让谈恋爱,那谈什么呢?弹棉花吗?”   “哥,这笑话好冷,六月飞雪了。”   于是,恋爱脑这个标签就被死死贴在程应欢脑门上。   有人斥责他不敬业,有人嘲讽他“秀恩爱死得快”,更有人骂他做秀,草国民男友人设。而程应欢听到这些,只会眨着眼睛卖萌:“哇,原来还有这种解读呢,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渐渐,媒体说烦了,粉丝也麻木了。受不了的爬了墙,留下的都是无所谓的,每天跟着一起“哈哈哈”傻乐,别的都不关心。   绯闻热度散去,程应欢发微信问候:“怎么样,没影响你工作吧?”   “没有,谢谢。”   “没影响工作就好。我要开工了,待会儿聊。”   凌羽转头看窗外满是霓虹的夜色,想起昨晚分别时,她别有深意地提醒:“下次记得带打火机,别再跟女孩子借了。”   而他站在车门前,笑得没心没肺:“那你下次提醒我呗!”   推拉之间,棋逢对手,妙极妙极。   程应欢说“待会儿聊”。   凌羽以为,这个“待会儿”是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月两个月。谁知,只是两个小时。   “下班了,舒服!”他发来一个“葛优瘫”,凌羽隔着屏幕笑弯嘴角。   紧接着,他发出那张被偷拍的照片。   她手指一哆嗦,发出一个“干得漂亮”的表情包,正手忙脚乱地撤回,对话框顶露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完犊子!   “我也觉得照得还不错,瞧这光影处理得多么细致多么专业!我还让欧欧去打听,问对方要不要跳槽呢,现在人才多难得呀!”   看到最后,凌羽确认他是在开玩笑。   注意分寸——有个声音在提醒,但拇指有它自己的想法。   “你要是有话,不妨直说。”点击发送。   对方停了几秒,回复道:“昨天,为什么想拥抱一下?”   “因为告别嘛。”   “只是这样?”   她闭上眼:“其实,我很喜欢你,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   屏幕平静得好似时间暂停。   “真巧,我也是。”对话框迅速蹦出这五个字。   他没给凌羽反应的时间,又追加一句:“有兴趣做我女朋友吗?”   ……去他妈的分寸!   “非常有性趣。”   “?”   “对不起,输入法的锅——我是说,非常有兴趣。”   很快,屏幕上冒出一段五秒语音,仿佛贴耳发出的呢喃,潮湿热气直钻入神经中枢,吹得浑身酥麻绵软。   他说:“晚安,女朋友。” 第2章 02   程应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手了。   还以为要再推拉两轮呢。   但是可惜啊,凭自己本事撩到的女朋友,还没亲够抱够,新戏就开拍了。大古装,呸!又要戴发套,呸!还得在最热的季节在影视城泡上大半年,好烦,他真是和发际线一样惨。   “你要走?还今晚就出发?为什么之前不说?”   面对凌羽的致命三连问,程应欢瘫在床上打滚耍赖:“啊啊啊,我也不想上班啊!!!”   大概是被戳到萌点,凌羽大叹一声,没了脾气,开始帮他收拾行李,时不时叮嘱几句。   其实,他只记住了开头三句:“吃饭,睡觉,少勾搭人。”凌羽在男女关系方面一向放得开,偶露一丁点占有欲,他很受用。   刚确认关系就要异地,难免依依不舍。机场分别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抽着香烟在灯下与他淡淡对视的冷美人,居然能说出“要不,我辞职去跟组吧”这样恋爱脑的白痴话。   程应欢坚决驳回,拍着胸脯发誓说自己的生活能力绝没有三级残障。   “宝贝,别忘了自己的定位,是女、朋、友,不是助理,不是保姆。你担心的那些事呀,有欧欧在,万一真出什么意外,你找他算账,好吗?”   正在一旁检查机票的助理欧欧表示自己很无辜,整日被秀,还要充当吉祥物,兜底挡骂,可怜啊。   次日,是开机仪式。仍旧那一套,上香点炮,各路神仙拜一拜。干这一行,太讲究天时地利,逼得人不得不迷信。曾有手相大师摸着程应欢掌心深长的事业线,咂着嘴巴大赞他为“天选之人”,可笑的是,竟有人深信不疑。   凤宣娱乐的大牌经纪人方敏不惜签下对赌协议,也要把公司顶级项目的一番男主定给程应欢。当然,后来证明她赌赢了。   回酒店的路上,程应欢看出方敏精神不济,挑着眼问:“又是前男友?”   方敏揉着眉心不答话,脸黑如锅炭。   程应欢调低靠背,眯眼躺下:“要我说,就该找人打一顿!这种人,紧紧皮就好了。”   “应欢,这种话少说。”   “当着你的面,我怕什么?”程应欢扯扯嘴角,眉宇间是外人不曾见过的嚣张。   方敏转移话题:“跟你那小女朋友处得如何?”   “就那样咯。”   “剧组里人多口杂,最好别带她过来。”   程应欢咧开一个大笑脸:“敏姐,我现在还怕恋情曝光吗?”   “我说的不是恋情,你自己应该清楚——她不是咱们这个圈的,很多事根本没概念。保护好你的人,也别给我惹麻烦。”   程应欢掏出一个U形枕,让自己更舒服些:“敏姐,我有个朋友是练拳击的,介绍给你当打手呀?”   “一边儿去!这事我自己会解决——还不是为了你!早知道金杉颁奖礼那天他也在,我说什么也不会去的!”   “得了吧,人家可是这届评审组的组长,谁都有可能不去,他可是一定要在的。”   方敏秀眉一飞:“你在跟我抬杠吗?”   程应欢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点几下:“敏姐,送你个礼物——金杉影后和咱们这位组长的绝美艳照,收一下。”   方敏看后,眉头蹙得更紧:“这不是什么好料,你跟她可是同一届的,别搞太大,惹得自己一身骚。消息来源呢?”   程应欢兀自刷着手机,闭口不答。   方敏轻哼一声:“你跟我藏私?”   程应欢耸耸肩:“拿着这张照片去解决你的烂桃花。然后,我们商量商量《午夜专场》吧。”   “哟,眼睛挺毒。”方敏笑道,“这项目是不错,但外边一堆人盯着,估计凤宣都未必啃得动,你别托大,到时候绝对是血雨腥风一场撕。”   程应欢笑着打个响指:“怕什么,这不正是咱们圈最有意思的地方吗?”   车子直接开入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一行人下了车,不慌不忙地朝电梯口走。   突然,一个短发女人从旁冒出来:“好久不见。”   程应欢看清女人的脸,不耐烦地啧一声,推了把欧欧和方敏的肩:“你们先回,我待会儿就跟上。”   其他工作人员见怪不怪,虽然嗅到空气里的八卦味道,但老大发话,也不敢逗留。没多久,空荡昏暗的停车场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听说,新交了女朋友?”   程应欢耷拉着眼皮看向陆欣——已经不记得是自己的第几任了,很随便地“嗯哼”一声。   陆欣也是演员,摘了口罩,即便素颜依然面容姣好。但她心情似乎很差,一开口就火药味弥漫:“哼,是谁家的无辜少女眼瞎,又中了你的爱情圈套?”   程应欢听得啧啧摇头:“拜托,怎么一上来就讲这种八百年前的烂台词?当初移情别恋,坚持要跟我分手的人,可是你哎!”   “所以你就报复我?”陆欣说得咬牙切齿,捏紧拳头,似乎恨不得当场上演全武行,“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男人!为了拆散我们,你竟然连男人都勾引,无耻!”   程应欢被最后一句骂得精神了,瞪大眼睛争辩道:“你未婚夫是个弯的,又不是我的错!”   “玩弄别人的感情就那么有趣吗——”   “都过去这么久了,心胸宽广点嘛!你跟别人玩吹了,跑来找我算什么账,我又赔不起。更何况,我帮你避免了当同妻的命运,你应该感谢我啊!”   “你放屁!”   “喂,都是斯文人,讲话文雅点。”   陆欣憋了一肚子火没发出来,气得直跺脚:“程应欢,你最好期待自己不要有软肋,不然,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啊,好端端的,干嘛发射诅咒!他这么迷信一人!   程应欢眼看陆欣气呼呼地走远,心里也有点膈应。他慢吞吞走到电梯口,发现欧欧还乖巧地站在那儿等他,心里登时一暖,上去搂住他脖子,热情地吩咐道:“欧欧啊,陆欣你知道吧?整理整理她最近的拍戏行程、代言合作什么的,所有资料,今晚打包发给我。不弄完,不准睡觉哦!”   欧欧瘪瘪嘴:“……哦,好的,哥。”   隔天的早餐桌上,程应欢问经纪人:“公司最近有想捧的新人吗?”   方敏翻了翻手机,秀出一张甜美的文艺照:“颜亦可。去年年会,过来打过招呼,还记得吗?长得很可爱的。”   程应欢瞟一眼,觉得对方并不是自己的菜:“下个月的星河盛典,让她陪我走红毯吧。”   “怎么突然这么积极了?憋什么招儿呢!”   “没什么,感恩一下。” 第3章 03   “啊啊啊,我最喜欢的小说要拍电视剧了!颜亦可……这哪位啊?竟然挑个新人当女主,演技行不行呀!”   摄影棚新招的实习助理捧着手机抱怨。   凌羽抽空看了眼微博热搜——“颜亦可梅影人”。唉,又是网络小说改编剧,没劲。手一撮,划过去了。   “叮!”   微信收到新消息:“下周三回北京参加星河盛典,白天没安排,请你吃饭!”   下周三……凌羽打开工作日历,看了眼上面标红的日期,回复道:“唉,太不巧啦,我那天要出去拍外景,怕是赶不回来[哭][哭]”   对面愣了许久没有回复,应该是有点失望。于是,她反过来哄人:“以后一定给你补回来啦,啵!”   周三的拍摄被客户鸽了,可喜可贺。   白跑一趟的同事们垂头丧气,凌羽却兴高采烈,爽快地喊声“拜拜”,连设备都来不及放下,背包一甩,就钻进出租车,一路杀到程应欢住的酒店。星河盛典在晚上七点开场,看时间,他应该还没出发。   凌羽踏出电梯,正循着门牌号找路时,猛然望见蹲在某房门口、可怜得直抠墙角的欧欧。   “欧欧,你干嘛呢?”   年轻助理腾地站起来,两脚像踩在烧红的炭上:“凌、凌羽姐,你怎么来啦?”   见他这么紧张,凌羽莫名有种抓奸的快感,于是眼睛一眯,玩笑道:“呀,你这是罚站,还是望风啊?”   “我、那个……”   他正结巴,门内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陆欣,别这么野蛮——”   “你给我滚开……”   是程应欢,和一个女人,年轻女人。   凌羽心里一咯噔:我去,不会真这么乌鸦嘴吧?   她斜眼瞥了下欧欧的表情,发现这小怂货都快把脸挤成包子褶了,于是摆出正宫姿态,头一撇,相当帅气洒脱地审问道:“里面怎么回事?”   “哥、哥的前女友。”欧欧结巴两声,又赶紧往回找补,“不是约好的,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烦死人了!”   凌羽扶扶额,心道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来参与这种狗血八点档的烂戏!于是眼一翻,腰一扭:“既然这样,我先走了。让他们千万别着急,慢慢谈,好好谈,等谈妥了,记得知会我一声。”   “哎,等等……”   欧欧刚伸手做出挽留的动作,门内突然爆出冲天怒吼,吓得两人各自一哆嗦。   “我跟原作者谈了两年,两年!!!《梅影人》是我亲自磨下来的项目,你凭什么耍阴招截我的胡?”   “我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出门,别搞得太难看——操,陆欣,你特么给老子松手!”   “程应欢,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交代,别想活着走出这道门!!!”   凌羽越听越觉得不对头。好像不是情感纠纷啊?回头见欧欧眼里明晃晃闪着“救命”两个大字,心又有点软。唉,小小年纪,一步不慎,做了程应欢的助理,也不容易。   “好吧,我不走。”她在门前站定,“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欧欧立马语速加倍,将两人的新仇旧恨抖了个干净。比如,因为头天荒被甩所以怀恨在心啦,因为报复心旺盛所以把人家未婚夫掰弯啦,因为被前女友当面诅咒所以在人家背后搞小动作啦,等等之类。   凌羽听完,像吃了一颗坏掉的花生,表情复杂:“这、确实有点缺德,挨几句骂也不算冤啦。”   “可是……”   她拍拍欧欧的肩膀,安慰说:“今天他们聊的是工作,我不好插手。要不,你也别管了,咱们去楼下坐会儿,我请你喝奶茶。”   欧欧又是摇头又是跺脚:“凌羽姐,里边都打起来了,你怎么不着急啊!”   凌羽挥挥手:“他一个大男人,挨两巴掌又不会死。”   “是不会死,但骨头会断呀!”欧欧急得都快哭了,“陆欣练过的!她发起狠来谁都揍,哥完蛋了……”   凌羽露出半信半疑的眼神:“至于吗?”   像是回应她这句发问,门内恰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啊啊啊!”叫得像是被钳子夹断尾巴的狗。   该不会真挨打了吧?   凌羽终于开始担心,一边摁门铃,一边催促欧欧掏房卡。结果欧欧搓着手,一脸无辜地嘀咕“我、我没卡啊”,气得她一口老痰卡在喉咙里。   “小祖宗,刚刚急得上火的是谁呀!你没卡,不会去前台拿吗?他们要是不开门,我们难道还要自己撞开吗?”   欧欧大概从没被人这么吼过,吓得愣了两秒才转身跑向电梯。   凌羽喘口气,觉得刚刚的话说重了,还没来得及反省,又听到门里面传来十分单纯的殴打声。于是,她放弃门铃,开始徒手捶门,并配合抓奸式的大叫。   “喂,里边的,快开门,把我男朋友放出来!再不开门我报警了!陆欣,我知道你在里边,别躲了!我都听见你声音了!”   凌羽指天为誓,她这辈子都没有喊得这么粗鲁恶俗过。   估计是指名道姓的叫法杀伤力太大,屋里的声音迅速变小。咔哒一声,门开了。一个腰细腿长、身穿高开叉长裙的美女出现在她眼前。   凌羽心里“哎哟”一声,目光顺着那条若隐若现的大白腿往下,看到一双九厘米的细高跟。这应该就是陆欣了吧,传说中能把人踹断腿的陆欣。啧,瞧这一身走红毯的行头,若不是被打的是她男朋友,她都想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女侠!”   陆女侠比她高半个头,凌羽憋憋屈屈地侧头看向屋内,只见原本西装革履的程应欢乱了发型,正躺在地上不优雅地蠕动着。   凌羽心头冒出一股好笑夹杂着怜惜的复杂情绪,想冲进去扶人,结果陆欣一伸腿,把她拦住,抹着浓妆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高傲无比:“奉劝你一句,离这人远一点,他没有心的。”   本想虚心受教的凌羽听完大翻一个白眼。就这?真不新鲜。她对着拦门的前任甜甜一笑:“可他长得帅,嘴巴甜啊。”   陆欣脸上一僵,露出“到底是你智障还是我耳盲”的表情。   凌羽继续笑:“管他有没有心,有这两点,不就够了吗?我很肤浅的啦。”说着往门边一靠,送客意思明显。   陆欣像是受了侮辱,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蹦出一句:“你俩,还真是绝配!”然后气哼哼地离开。   打发掉前女友,凌羽终于跨进门,看见程应欢已经自己坐起来,垂着脑袋,惨兮兮地靠在床边。她松口气,还好,看样子骨头没折,不用去医院了。   “怎么样?能站起来吗?”她在程应欢身边蹲下,关切地问。   “还行。”程应欢含糊地应一声,抬手将散乱的刘海一把撸到脑后。   于是,埋在阴影里的整张脸一下子暴露在光下。   凌羽看清之后,惊道:“这、这……她怎么冲脸打呀?”   红通通的巴掌印就算了,嘴角怎么还出血了呢?这是上拳了吧!心真狠,冲着这么一张绝版的脸,也能下得去手。她像是刚买的新车被熊孩子划了一道,心瞬间揪成一团。   “疼吗?”凌羽轻碰一下。   程应欢抬眼望着她,有些意外:“你不生气?”   凌羽耸耸肩:“前女友嘛,意料之中,有什么好生气的。”   程应欢张开嘴,似要说什么。   这时,终于拿到房卡的小助理风风火火冲进门来,看见程应欢坐在地上,还以为他伤到站不住,立马号丧似的大哭起来。   凌羽大叹一口气,心想那后半句估计是听不到了,于是转头安慰欧欧:“别哭别哭,腿没断,就是伤到脸了。有药吗?”   “有,有。”欧欧打个哭嗝,抹着眼泪找起来,结果胳膊碰倒杯子,里面的可乐撒了一地。   程应欢无语地提醒:“你慌什么慌,常用药不是在那个棕皮箱子里吗?”说着随手一指。   欧欧扭头看他,猛然镇定下来,很快找到药箱。他把酒精、棉签、药膏依次拿出来,然后蹭过来问:“哥,一会儿盛典还去吗?”   “去,怎么不去?让Lisa安排媒体通稿,就说……”程应欢指了指自己的脸,“就说这是工伤。”   凌羽在一旁听见,觉得自家男朋友真不要脸。   她从欧欧手里抢过棉签:“你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欧欧看上去似乎不太放心,瞅了瞅程应欢的脸色,“哦”一声,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房里终于恢复平静。   凌羽动作轻柔地帮程应欢上药,默默观察他的表情,觉得不太对劲。按理说,被前任殴打,再被现任撞见,应该会很生气吧。至少,该觉得有点屈辱吧。可他好像完全不在意,玩着尾戒上的吊坠,一脸无聊的样子。   “听说你们结仇,是因为她甩了你?”凌羽毫无愧疚地出卖了欧欧。   他“嗯哼”一声:“算是吧。”   “心眼这么小啊。”凌羽撇撇嘴,拖长了声音,“那……将来我要是甩了你,你也会这么报复我吗?”   程应欢挑起眼皮,好笑道:“这是什么恋爱测试题吗?”   凌羽举着棉签,端出“你不回就别想走出这道门”的架势。   程应欢歪头看她,自信满满:“放心,我不会让你舍得甩我的。” 第4章 04   星河盛典开幕在即。场馆外,隔离带一拉,保安一站,红毯一铺,明星们衣裙华丽,挂着营业笑脸,这边招招手,那边插插腰,或优雅,或潇洒,陆续进入内场。   凌羽脖上挂着工作证,手端相机,全程跟在程应欢身边。但一晚上急匆匆、闹哄哄,即便相隔几步,也没能说上话。唉,不知是谁给程应欢安排的行程,群访完了紧接着专访,结束后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又要连夜飞回剧组。   坐在开往机场的车里,凌羽精神恍惚,感觉自己刚参加完一场马拉松接力赛。   “这就是你的日常?”凌羽大喘一口气,“真要命。”   程应欢笑道:“我说很累,没骗你吧?偏要跟过来,这会儿蔫了。”   两人都没力气说话,头靠在一起哼哼唧唧。   程应欢瞥一眼她怀里的相机,笑道:“你这样子,特别像站姐。”   “呸,请我很贵的。”   “我可以肉偿啊,够不够?”   凌羽咬了咬他的手:“放心,我会记在账上的。”   车子到达机场。隔着车道,凌羽看见有十来个粉丝送机,远远站着,也不敢大声喊,几句温温柔柔的“哥哥”淹没在来往的车声里。   唉,瞧这些小姑娘,大晚上的,也不容易。   她戳戳程应欢的肩膀:“喂,你不用打招呼吗?”   “啊?”程应欢这才看见对面的粉丝,扭过头,非常敷衍地挥两下手,嘟嘴嘀咕,“要不,我们公开吧?”   凌羽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盯着他:“你忘记自己刚发过澄清了吗?”   “唉!”他大叹一声,后悔道,“早知道就不发了,手太快!”   凌羽安慰说:“等等呗,再过几个月就好啦。”   他愁眉苦脸地拖过行李箱:“唉,剧组寂寞啊。”   “乖,好好拍戏,有空去看你哦!”凌羽拍拍他的头,用手在胸口比出一个心。   她并没有随程应欢走进值机大厅,扭头看见粉丝还在忙着拍背影照,再次压低头上的帽子。   送机的车还停在路边,司机很年轻,好像姓张。他拉下车窗问凌羽:“姐,你要回市区吗?我送你啊。”   凌羽摆摆手:“不用,我约了人,自己打车更方便点儿,谢谢。”   上了出租,凌羽点开一个名叫“大师您给我们算算何时飞升”的微信群。   最新的消息是:“婆娘们,出来浪啊,定位在下面,速来!”   凌羽视线下移,看到“Pink Bar”这个酒吧名,觉得过于骚气,但跟这群疯女人放在一块,就两个字——绝配。   酒吧设在夜生活丰富的商圈中心,旁边一家快捷酒店,24小时营业,钟点房还有优惠。凌羽踏进厚墩墩的大门,只见里面光线昏暗,群影乱舞,躁动而骚气的音乐直往人心口撒痒痒粉。   离吧台最近的那个卡座里,有位男士正在搭讪,目标是一位穿着素雅、相当文艺范的黑长直美女。   他说话还算客气,态度也彬彬有礼:“哈喽,是第一次来吗?”   谁知,文艺女神眼皮都不抬一下,从包里掏出烟盒,边点火边斜眼瞟人:“你昨天不是来问过了吗?怎么,失忆症?”   搭讪男士怀疑人生似的又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发现确实是昨天那位,瞬间无地自容到想要原地消失:“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抱歉……”   凌羽憋着笑看他从自己身边灰溜溜逃走,心里万分感慨。果然是胡笑!一如既往,一击致命。遥想当年懵懂的学生时代,能在胡笑女神方圆百米内活下来的异性,都是血条贼厚的奇葩。   凌羽缓缓走向那个卡座。   那个卡座里坐着三位女性,风格不同,但个顶个地漂亮。刚才的文艺女神坐在最外侧,紧挨着她的那位有点异次元。一身洛可可风连衣裙,指间一只硕大的黑曜石戒指,端一杯血腥玛丽,优雅端庄,文静腼腆。   这位异次元美女名叫蓝佳悦,外号神婆,贴身一副塔罗牌,不准任何人碰,仰望夜空看星星的眼神,比看帅哥裸/体还炽热。   她最先发现凌羽的到来,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吧。”而后盯住凌羽的脸猛眨眼,像在确认什么,最终露出困惑的表情:“凌凌,你最近桃花很旺啊。”   “废话,都睡到男神了,能不旺吗?”旁边有张花脸突然凑近,吓了凌羽一跳。   扭头一看,原来是傅莲。这鬼丫头估计又在研究什么新妆面,脸画得像调色盘,却偏偏极富艺术感,非常毕加索。   她眨着一对大小眼,求知欲旺盛地猛摇凌羽胳膊:“等你半天了!快,分享一下,跟程先生夜度春宵的感觉如何?凭你的经验,能打几分?”   她问得露骨,凌羽尴尬得直搓手:“这个、那个……其实我还没睡到哎。”   “啊?”傅莲失望地喊道,“你们都处一个月了,是他不行,还是你不行啊?”   “呸,我怎么可能不行!”凌羽上手打她一下,带点抱怨地说,“他太忙了,刚在一起就进组,现在能有时间视频都不错了。”   “你可以去探班呀!”傅莲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脸色一垮,“难道他不准?哼,我们可不能受这种委屈!宣誓主权是一定且必要的。”   凌羽挥挥手:“没必要跟那么紧啦,有趣不黏人可是我的优点之一。”   傅莲不同意:“你花那么多功夫追,现在到手了,不捂紧点儿?”   凌羽再次露出尴尬脸:“其实……还不算到手。”   这话一出,群情激奋:“怎么说?”   三位姐妹异口同声,逼供似的。尤其胡笑那双丹凤眼,一勾、一挑、一瞪,哎哟,看着都害怕。   凌羽抓了抓头皮,整理一下句子,老实交代道:“程应欢这个人吧,有点来者不拒。我能跟他在一起,全因为他刚好在空窗期,而我恰好长得还行。”   话音一落,四人安静如鸡。偏巧这时,有服务生过来,打破了尴尬。   “请问,您想喝点什么?”   凌羽翻着酒单犹豫不决。   傅莲急性子,受不了中插广告,打个响指替她决定:“帅哥,给她来一杯‘绿野迷踪’,多加柠檬和橄榄,越酸越好。”   服务生带着没有吃到新鲜瓜的表情遗憾离开。   桌上恢复一片死寂。凌羽干咳两声,试图挽救气氛:“那个……刚刚,我没来之前,你们在聊啥?”   没人回应,转移话题失败。   这时,胡笑敲敲她心爱的打火机,满口了然的语气:“明白了,他是那种类型。”   蓝佳悦一本正经地问:“哪种?”   “走肾不走心呗!女朋友约等于炮友。”傅莲抢答,然后吞一口大都会润润喉咙,“凌凌,我不是反对啊,就是奇怪。这种类型,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贯的喜好吧?”   “我什么喜好?”   “高冷、腼腆、内向、话少……”傅莲掰着指头数起来,“反正,跟情场老手毫不沾边。”   凌羽摇摇手指:“不,表面上看不一样,但他们有个最大的共同点,你没发现吗?”   “什么?”   “攻略难度都很高。”   傅莲“嘁”一声:“不是来者不拒吗?睡到他很难?”   凌羽嘿嘿笑两声:“光睡到人有什么意思,得让他死心塌地爱上我才来劲呢!”   听见此等豪言壮语,三位小姐妹面面相觑一阵,明白了凌羽的雄心。   胡笑率先鼓掌,然后又略带担忧地问:“你有把握吗?”   “没有。”凌羽龇牙笑得天真,用手比出一个“V”字,“不过,这样才更有趣啊,胜率百分百的战斗有什么好玩的!”   “好,我们凌凌有志气!”傅莲大拍桌子,招来服务生又加一轮酒。   等到四人都喝得微醺,准备转战下一场时,蓝神婆突然开口:“凌凌,我刚才说的桃花,不是指程应欢。”   “哇塞!难道说,还有别人?”傅莲一听,雾气迷蒙的双眼直冒光,“凌凌,你要绿了程先生吗?”   凌羽哼哼两声,挠她一爪子,而后转头认真地向神婆讨教:“是好桃花,还是烂桃花?”   神婆犹豫一会儿:“现在还不确定。”   凌羽喝完最后一口酒,笑道:“那我就祈祷它是一朵漂亮水灵的好桃花。” 第5章 05   “最近缺钱吗?我这里有个好活儿。”   一大早,凌羽收到胡笑女神的微信,赶紧从床上坐起来。   胡笑跟她是同行。但仙畜有别,女神自己开工作室,自己当老板,和她这等社畜不是一个阶级的。胡笑在行业里名气大,活儿经常多得做不完,自家人手不够用时,就会找凌羽外援。   “哪个客户?什么需求?”   “明星单人写真,人傻钱多。”   “呃,胡笑女神,你这样说话多得罪人呀。”   “没空跟你废话。三套图,一套十张,棚内拍摄,当天拍完,两周内出片子。具体要求和时间表发你了,接不接?”   凌羽打开文档,一下拉到最后,看了眼价格,回复得十分果决:“接!”   摄影策划是老熟人许洁,凌羽端了两杯咖啡进棚,伸手分她一杯。   “听说这次的客户配合度很高?”她随口闲聊。   “因为糊呗。”许洁推了推鼻梁上的金属镜框,口气十分冷淡,“三十七岁的男演员,接偶像剧显得老,接正剧又显得嫩,地位尴尬。”   凌羽低头默默吸咖啡,感慨许洁这张嘴啊,真不愧是胡笑女神带出来的人。   正聊着,从门外走进两人。看见打头那位,凌羽眼神一亮。哇,气质好清爽的帅哥!   白T搭配牛仔裤,头发没做造型,自然地蓬松着,从头到脚简单干净,走的是校园学长风。尽管娱乐圈里有无数神奇的驻颜术,但气质这种东西骗不了人。凌羽心里啧啧称奇,想起许洁方才的吐槽,不禁为帅哥叫屈。就这状态,演偶像剧还老?我要是粉丝,肯定舔疯了!   他旁边的女孩很年轻,应该是助理之类的角色,走过来一个劲儿道歉:“不好意思啊,久等了,路上有点堵。”   许洁大方道:“没关系。池老师先休息一下,我们待会儿试装。”然后指指凌羽,“这位是摄影师凌羽,最擅长拍帅哥了。”   凌羽吐吐舌头,斜她一眼。就会拿我打趣!   她笑嘻嘻地朝两人打招呼,努力活跃气氛。这是拍摄前的例行准备工作,能建立信任,帮助对方快速进入状态。   女助理名叫瑞瑞,二十出头,聊过几句,就活泼起来。   但正主却一直很拘谨。池曜东站在一旁温温柔柔地笑着,听三个女人叽叽喳喳,也不主动说话,直到最后要去试装时,才伸出手,相当绅士地对凌羽说:“凌摄,希望合作愉快。”   凌羽抬头看他,微微一愣。凌摄?工作这么久,还没人这么正经地叫过她。于是,不禁噗地一声笑出来:“不用客气啦,叫我凌凌就行。”   化妆间很大。在胡笑女神的□□下,大家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首先是第一套图的妆造。之前定下基调,要走职场精英、铁腕霸总的路子。于是各种款式的西装早已挂满衣架。但奇怪的是,无论怎么折腾,池帅哥就是不像霸总。凌羽抱着胳膊靠墙思索,这怎么看,都是一位只比自己早两年进公司的暖心前辈嘛。   造型师十分崩溃,感觉遭遇自己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一咬牙一跺脚,舔一舔手心,将他刘海上撸,直接甩出重磅级的大背头。   凌羽扭头仔细一看,笑吐了。很好,这下,是年会上登台领奖的模范前辈了。   胡笑麾下的猛将们从没遭遇过这种挑战,登时呆住,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后面该从何下手。   这时,风暴中心的男人站起来,瞅了瞅镜中的自己,温温吞吞地说:“就这身吧,我觉得还可以。不用严格按照要求来。”   众人如释重负,灯光备好,开始拍。凌羽说些笑话,引导他摆姿势,他也很配合。   第二套是生活照,随性、自然即可。妆造没太发力,池曜东几乎素颜上镜。凌羽借着镜头,像做透视检查一般扫过他全身,开始忧心第三套图怎么拍。   “第三套,各位老师可以自由发挥。只一点,一定要拍得色气些,拜托了!”前期沟通中,甲方如此说道。   那时的凌羽还太单纯,胸脯一拍,自信满满:“放心,这可是我的专长。”   如今,经历过前两套图的折腾,凌羽开始意识到这一需求的难度。她凝视着镜头里的男人,烦恼不已。   明明身材不错,脸也够帅,可为什么愣是无法勾起人的任何邪念呢?眼神太干净?气质太温和?所以让人只想喊“老哥”,不想喊“老公”?不行,绝对要想办法扭转。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千万不能自砸招牌。   第三套的妆造十分给力。湿发,软面料的白衬衫喷点水,呈现半透明的状态,斜扣一颗纽扣,增添凌乱的美感,长裤宽松,显得随性而慵懒。   最最重要的是,赤脚。   脚部,是人体最色/情的部位之一,望而不得,惹人遐想。   客观说,池帅哥的外形条件非常优越。四肢修长,身材比例好,既有骨感,又有力量。脚背上,那几根突起的青筋尤为漂亮。   但拍出来的照片就是不对味。   站卧坐跪,什么姿势都试了一遍,椅子、浴缸、镜面,各种辅助道具也都上了一轮。但是不对,怎么拍都不对。   所谓色气,就是只看一眼就叫人面红耳烧、血脉喷张,可又忍不住再多看几眼。   然而,池曜东顶着这身造型,却像是穿错了衣服,进错了房间,叫人只想扶额叹气,提醒他正确的房间号,半点过界的欲念也没有。就像看见了自家亲哥,只想跟他一起玩耍,而并不想跟他一起搞黄色。   摄影棚内,大家都傻了,从没见过这种奇葩人设,都开始怀疑池曜东是不是被镜头诅咒了。   为人和善的池老师看到拍摄因为自己陷入僵局,准备再一次发挥善解人意的美德,然而话还没出口,就被凌大摄影师截断。   凌羽端着相机,满脸“我是专家我说了算”的气势:“池老师,相信我吗?”   池曜东愣了愣,点头说:“当然。”   “那我们玩个游戏吧,叫有问必答。”凌羽调皮地笑起来,“放心,我不会问什么奇怪的问题,就像刚才聊天时一样,可以吗?”   许洁在旁听见,“啊”一声,翻眼望天。终于又到了这一步。   而池大帅哥虽然不明白她要搞什么名堂,还是答应了。果然配合度超高。   于是,凌羽的第一个问题是:“池老师,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呀?”   他想了想:“绿色。” 第6章 06   “绿色?”凌羽压住自己脑中奇怪的联想,继续问,“为什么呀?”   池曜东的回答非常正经:“绿色让人想到大树草木,它代表生命,很有活力。”   “哦,那你一定很喜欢户外运动吧?”   帅哥略带羞涩地笑笑:“不,我挺宅的,但偶尔会去游泳。”   凌羽听到“游泳”两个字,眼睛亮起来,语气突然丰富:“听说,游泳时,水压会提高人体表层神经元的活性,皮肤触觉会更敏感。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   “这……我还真没怎么注意。”   凌羽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趁热打铁:“你是那种很怕痒的体质吗?”   他挠了挠耳朵,有点红:“呃,好像还好。”   “那脚心呢?被人挠过吗?”   “啊?”他瞪大眼睛,仿佛被这个问题暗算了。   凌羽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脚趾扭动几下,脚背上鼓起的青筋仿佛有了脉搏跳动,越发醒目。   于是,她换了一种嗓音,那是在酒吧里跟陌生男人搭讪时用的,挑逗意味浓烈。   “哎,有人说过你的脚很性感吗?”   “什么?”池曜东隔着相机镜头与她对视,脸上露出“我是不是幻听了”的震惊与羞窘。脚掌下意识绷紧,腿猛地往回一缩,结果裤口上提,又露出半截雪白的脚脖子。   很好,但是还不够。   她接着问:“有人用手量过你的脚踝吗?”   池曜东没有说话。他难堪到错开视线,好几次欲言又止,嘴唇蠕动着,布满细小的牙印——都是被他自己咬的。手指搓捻着裤脚,仿佛想往下拉扯,遮挡住什么。   凌羽透过相机,斟酌着他的表情。很好,还差一点。   于是,她空出左手朝他晃了晃:“我觉得呀,以我的尺寸,单手就能握住你哦!”   “咳……”这下,池曜东终于忍不住了,手掌撑地,想要坐起来。   凌羽却突然摆出摄影师的架子:“别动!”她专注地盯着镜头,“千万别动,你现在这个状态特别完美,让人、很想干你。”   那一瞬,她似乎听到周围大家下巴脱臼的声响,趁机迅速按快门,连拍几十张。   下一秒,许洁就走过来,朝她耳语:“喂,这次过火了吧,最后那句都能算性骚扰了。”   凌羽松松肩膀,满不在乎地吐舌头:“是不是性骚扰,得由他本人来判断啦。不过,在那之前……”她朝远处一脸懵逼的池曜东招招手,“池老师,要过来看一眼我们的成果吗?”   暗青色的幕布如流水泼洒四方,身材修长的男人斜坐其上。   白亮的衬衫率先撞进视野,仿佛玉体横陈,勾得人心神一晃。   而后,是那张脸。   咬住唇肉的半颗白牙,四处躲闪的懵懂目光,似羞似恼的模样,像一只湿答答、被雨淋透的白猫,惹人怜爱之余,又让人生出凌虐的恶念——想欺负他,弄脏他,惹哭他!   而那只裸露的脚,兼具男性的硬朗和脆弱。脚踝盈盈一握,在灯光的加持下,能清晰看到皮肤上残留的指印——虽然是他自己紧张之下捏出来的,但单凭这点痕迹,就能让人瞬间脑补出八千字小黄文。   凌羽越看越满意,“瞧瞧,多么纯情的诱惑!老子要是能拍□□,绝逼是个天才!”她脑内如此自我高潮。   众人围在电脑边看图。   灯光师说:“好像少了点攻击力。”   化妆师说:“这叫做易碎感,现在的小女生很吃这一套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瑞瑞拿不定主意,回头问老板:“您觉得呢?”   池曜东盯着屏幕,眼神恍惚一下,而后抬头望向摄影师,唇边浮起微笑:“我很满意。”   耶,搞定收工!   等到收拾完走出摄影棚,外面暮色已起。   池曜东抱歉道:“今天耽误大家下班了。后面要是没安排,我请大家吃晚饭,怎么样?”   许洁笑着回绝:“池老师太客气啦!都累了一天,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大家互相挥别,凌羽也打开手机,准备叫车。   这时,池曜东走过来:“凌摄,要搭我的便车吗?我们好像是一个方向。”   “这么巧!”凌羽惊喜地拍手,“不过,池老师,怎么还没把称呼改过来呀?被你这样喊,我压力好大的。”   池曜东低头含蓄地笑了笑,露出认输的表情:“好吧,凌凌。既然这样,你也直接叫我名字吧。”   “当然当然。”   改变称呼,能迅速扭转一场对话的气氛,也能瞬间拉近交情。成年人都懂。   车里一共三人。池曜东开车,凌羽坐副驾,助理瑞瑞在后座。但她很快就在附近的地铁站下车。   “老板,明天再见!”   看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远,凌羽不禁感慨“真他娘的可爱”。她扭头跟池曜东开玩笑:“我要是对着这么年轻的女助理,都不好意思使唤。”   池曜东笑道:“是我老家亲戚的孩子,带出来长长见识。我自己平时都不用助理的。”   “啊?那忙得过来吗?”   池曜东抿嘴笑笑:“我也没有很忙。”   呀,是不是踩雷了?因为不红,所以不忙?凌羽暗暗尴尬,企图转移话题。她眼睛一扫,指着窗外的某栋建筑物:“哇,那个是悠扬文化馆,办过好多国际艺术展呢!——你喜欢看展吗?”   池曜东非常给面子地点点头,微笑道:“你应该很喜欢摄影展吧?”   “职业需要嘛。”凌羽想起自己一直没能抢上门票的某个展览,嘀咕道,“要是闵直的摄影展不限人数就好了,一票难求啊。”   “闵直,是很著名的摄影师吗?”   “嗯,不过他是拍人文的,跟我不一样。”   两人又闲聊几句。   池曜东突然说:“今天,谢谢你。”   “啊?”凌羽反应一会儿,明白他是说今天拍的色气图,“那个啊,我还担心你不喜欢呢!”   “怎么会……”   凌羽摇摇手指,一副“你就别跟我客套了”的样子,“我跟很多演员都合作过,有经验的。长相偏阴柔的男演员总觉得脸是拖累,会很反感今天这种拍摄风格。”   池曜东惊讶地扭头看她:“我长相阴柔吗?”   “不不不,你没有长相阴柔啦!”凌羽被他这个反应逗笑,连忙摆手,努力找一个更恰当的形容,“你只是、气质比较……怎么说呢,过于温和,让人太有安全感。放在普通人身上,是优点,但对你这个职业来说,可能就是限制了。”   池曜东抿了抿唇。恰好前方路口的信号灯转红,他停下车,手肘靠在车窗上。   “其实,我最近遇到一些瓶颈。”   “猜到了。”凌羽微笑着说,“色气,确实是一个很难跟你联系上的词。所以想通过拍照寻找灵感,摸索更多的可能性?”   “嗯。”   “有什么心得吗?”   他用手撑住下巴,露出侧脸好看的弧线:“心得就是——所谓色气,其实就是冒犯的艺术。男性,除了是冒犯的主体,也可以是冒犯的对象。”   凌羽抬起眉毛,感觉对方有点上道了。   “性感、色气、欲,这些本来就是不断发展的概念。以前说性感,是指像玛丽莲梦露那样的形象,大多用在女人身上,但是现在嘛……”凌羽朝他眨眨眼,“现在的女人有很多肉食系哦,热衷捕猎的那种。”   池曜东用手拍拍心口,夸张演出被吓到的样子:“是啊,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两人大笑着聊了一路。最后下车时,凌羽对他说:“祝你试镜顺利!” 第7章 07   下午两点,龙腾艺术馆。   “没想到,真的全部都是人脸啊。”池曜东看过几个展厅后,小声感慨。   “因为这次摄影展的主题就是‘脸’嘛。”凌羽走在他身侧,低笑道。   他们正在参观人文摄影师闵直的个人展。   因为展览限流,场馆内人并不多。他们并肩走着,也不太惹人注目。   凌羽今天穿着一条波西米亚吊带长裙,极具南亚风情的装扮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阳光热辣,但纤细的小腿脖上,一串四叶草贝壳脚链为她增加了几分俏皮。   她看了看身旁的池曜东,宽沿帽、短袖衬衫和休闲裤,依旧是舒适清爽的打扮。看得出精心搭配过,但也没有过分隆重。很适度。   凌羽想起昨天突然收到的微信。   “朋友送了我几张票,是闵直的摄影展,记得你好像很喜欢,要去吗?”   “当然!”   对于这种邀请,她很少拒绝。   龙腾艺术馆共有三个主厅,十多个小厅。凌羽按照《参展指南》上推荐的路线挨个看,边看边啧啧赞叹。   闵直这次展出的作品全部都是人脸,不同表情、不同肤色,男女老少,都有。作为一名人文摄影师,他对人类这个物种有着特殊的痴迷,曾出过一本影集,叫《手与吻》。   凌羽对人也很痴迷,不光是脸,还有身体。但她的痴迷更多在于美学层面,是人体本身。而闵直的作品经常能让她触摸到更深层的东西,所以她喜欢。   比如今天,她又找到一幅。低头看了看旁边的标签卡,叫《镜面》。   画框里是一个女人的脸——至少很像女人。   宽额头、高颧骨,脸颊的线条瘦削而锋利,眼睛却很圆润。皮肤粗糙,有点黑。她头上蒙着一层纱巾,一直缠到脖子,无法判断是否有喉结。   《镜面》,这个人是在照镜子吗?凌羽不敢确定。因为她看向那个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在找东西。圆润的眼睛使劲看向远方。找什么呢?或许不是实物。但她不肯放弃,一直看,一直找,哪怕望到地平线尽头也不折返。   “你觉得她在看什么?”凌羽问身边的池曜东。   池曜东仔细看过之后说:“我觉得,他不是在看,而是在想。”   “想?”   “比如,在想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正无比遗憾吧。”   “为什么?”凌羽很疑惑。   “你看他的眉毛,是不是有皱眉的趋势?再结合抿嘴的动作和恍惚的眼神,我觉得这个表情是遗憾。”   “这样啊。”凌羽细细观察一阵,还是觉得画中人在找东西,就算有皱眉的趋势,也只是因为没有找到,焦灼而已。不过,艺术作品本来就有多种解读,意见不同,稀松平常。于是,她附和两声,扭头走向下一幅。   一路转下来,凌羽发现池曜东是一个完美的展友,会小声发表看法,也很乐意跟人讨论。他对人物的微表情十分敏感——这一点,可能是演员的共性,因为程应欢也是如此。   他们度过了愉快的四个小时。   “饿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再回去?”走出艺术馆,池曜东这样建议道。   凌羽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餐厅是池曜东选的,一家日式烤肉店,就在附近,但位置偏僻,店面也很小。他们走进去,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服务员很快拿着菜单走过来。   凌羽点了沙拉和梅子酒,池曜东点了秋刀鱼、鸡肉串和啤酒。两人都没有点主食。   这种用餐方式很费时间。所幸,他们都不急。   店内放着抒情风格的轻音乐,他们聊起了电影——爱情电影。   “我看过的最浪漫的爱情电影吗?”池曜东认真思索起来。估计是备选答案太多,难以抉择。他皱眉的样子特别有趣,让人很想他再多为难一会儿。   半分钟后,他回答说:“应该是《西雅图夜未眠》吧。”   这是汤姆汉克斯的名作,爱情电影里的经典,主题是一见钟情。   凌羽装作惊讶的样子:“你相信一见钟情?”   池曜东面露困惑:“为什么不信?”   凌羽笑道:“抱歉,我听过太多吐槽了。我朋友都说,一见钟情钟的只是脸,叫我不要太当真。”   “这么说,你很相信一见钟情?”池曜东微微歪头,眉眼的线条被光影晕染,越发温柔。   “当然,我可是浪漫主义的信徒。”   “那,如果有人在大街上跟你搭讪,说对你一见钟情,你会怎么办?”   凌羽大大咧咧地回:“喜欢就加微信,不喜欢就‘谢谢,再见’。”   池曜东轻笑:“这么干脆啊!”   凌羽一副恋爱大师的口吻:“主动送上门来的人,没必要浪费太多时间。”   “那……”他抿抿唇,“你觉得,我这种算主动送上门吗?”   凌羽一愣。不是惊讶于池曜东的告白,而是没想到他这种温吞性格竟然会打直球,还这么快。   “你不算……”   她刚说完这几个字,远处恰有一桌客人离开。店门敞开,窜进一阵微风,掠起她耳边软发。对面的池曜东一动不动,眼神专注,仿佛正张开十二分听力等待她的下文。凌羽发现,他确实很适合拍偶像剧,自带柔光滤镜的脸在十几岁小女孩那里应该挺受欢迎,可惜,她不是小女孩。   凌羽身子后仰,摆出一副老油条的姿态:“我知道一个男人看我时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昨天你发微信约我,我就更确定了。闵直的摄影展哎,我当时不过随口一提,你竟然真的弄来票。这意图,根本不用猜啊。”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他问。   凌羽摆弄着桌上的酒杯:“你态度这么坦诚,我也不会满嘴说瞎话糊弄人。池曜东,我对你没有那种喜欢。”   直球对直球。她向来尊重对手。   听到她的回答,池曜东没有太多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既然这样,为什么答应跟我出来呢?”   凌羽坦白地说:“因为这张票真的很难得啊。”   池曜东愣一下,忽地笑了:“你还真是……唉,真的不考虑我一下吗?”   “抱歉,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温柔、体贴、深情,可惜,这种舔狗人设在言情剧里只能当男二,攻略起来太无趣了。   “好吧。”池曜东低头抿一口啤酒,探出舌尖卷走唇上的啤酒沫,“那你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程应欢那种吗?”   最后一句语气忽变,听来似芒刺入耳。   凌羽脊背一僵。她看着对面那个貌似依旧温吞无害的男人,只觉一股耻感蹭上皮肤。   他知道我是程应欢的女朋友……那么,他做这些,不是冲我,而是冲程应欢?靠,竟然被这种人耍了!   凌羽劝自己别生气,就算真生气,也不可丢失风度。   于是,她翻个白眼,恍然大悟似的笑一声:“哦,原来你追求我,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为了报复程应欢。”她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开启损人技能,“让我猜猜,他抢你女朋友了?”   “差不多。”池曜东语气平淡,“我只是想让他也尝尝,被人抢夺的滋味。”   同样的灯光、同样的装扮、同样的脸,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她之前怎么会认定他没有攻击力,非常安全呢?气质依旧温吞,但多了一层淡漠,有点冷冷的。这样子,比之前倒有趣多了。   凌羽歪头摆出一副小孩发现糖果的表情:“知道吗?我忽然对你又有兴趣了。当然,不多,只有一点点。所以,我欢迎你来抢。”   池曜东没有说话,似是搞不明白她在玩什么把戏。热衷给男朋友戴绿帽子吗?   凌羽却不管他怎么想,笑嘻嘻地说:“加油吧,池先生。只送几张票,就想泡到女孩子?那样的时代早就过啦!”   “那……”池曜东想了想,又问,“我下次约你,你还会出来吗?”   凌羽眯眼笑得更欢:“这个啊,当然是看我心情喽。” 第8章 08   七月,横店影视城。   《大金冠》剧组今日迎来一大车福利。隔壁《梅影人》的女一号让助理送来999份水果拼盒,说是这几天高温,大家拍戏辛苦,慰劳一下。   几个群演领完水果后,坐在城墙根下吃瓜。   “隔壁剧组的女一号什么毛病啊,怎么送慰问送到我们这儿了?”   “听说,她跟程应欢老师是一个公司的。”   “他俩有猫腻?”   “难道是女追男?现在的小女生都这么猛吗?”   “或者,会不会是女朋友跑来宣誓主权呀?让其他人别起坏心思之类的……”   “也有可能哦。”   程应欢刚拍完一条,准备趁着中场休息去上趟厕所。路过古城门,看到有人正热热闹闹地发水果。仔细一瞧,觉得领头的小姑娘有点脸熟。于是,扭头问欧欧。   欧欧瞟一眼就说:“哥,那是颜亦可的助理。”   “哦,咱们公司的,怪不得眼熟。”   他继续往前走。冷不丁,一个穿着侍卫服的群演跑过来对他说:“谢谢欢哥。”   “哈?”程应欢莫名其妙。   对方却挤眉弄眼,晃了晃手里吃掉大半的水果盒,羡慕道:“大热天的,这东西太实用了,嫂子真贴心!”   嫂、嫂子?程应欢额头青筋跳三跳,眼神一飞,落到那辆发水果的面包车上。   “欧欧,去把那丫头叫过来。”   做明星助理的人,嘴甜手勤,对人情往来很有一套。程应欢看见那小姑娘跑得飞快,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还没站稳就笑盈盈地说:“欢哥,这是我们自己煮的冬瓜茶,清热解暑,要尝尝吗?”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很可惜,程应欢不是一般俗人。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在以大欺小,毫无气度地冷着一副臭脸,张口就问:“是颜亦可让你来我们剧组发水果的?”   助理被他这阵势吓得一缩,点头“嗯”一声。   “什么由头?”   “啊?……哦,说是一个公司的,来孝敬前辈……”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话毫无说服力,助理越说声音越小。   程应欢呵呵两声:“想孝敬前辈,送我一个人就行了,用得着送全剧组吗?小小年纪,干什么不好,学会耍心眼了?还耍到我头上?”   “那个、那个,”对方看他生气了,登时有点慌,“是敏姐说,您已经答应了。我还以为,您知道的……”   又是方敏!程应欢在心里狂骂。得寸进尺的女人,我只答应走红毯,可没答应炒绯闻!   但他这会儿也不好对着底下干活的人发火,摆摆手:“行吧行吧,东西发完,把地方都收拾干净,还要拍戏呢。”   小助理疯狂点头:“那是当然的!”但她并没有立刻离开,停顿几秒后又说:“可可想跟您约个饭,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程应欢听得直皱眉,甩出“你觉得我很闲?”的眼神。   “可是敏姐说……”   程应欢忍无可忍,脸色再冷一度,朝欧欧伸出手:“手机。”   几米之外,见两位助理正以同款双手合十的姿势,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程应欢干脆背过身,面向墙壁讲电话。   “……敏姐,咱们之前是不是说过,绯闻不能乱炒,后续很麻烦的。结果你搞这出,算什么意思?”   方敏知道自己理亏,姿态放得超低:“行行行,是我不对,下次我一定提前和你商量,能消气了吗?”   “别跟我和稀泥。你不让我女朋友来探班,就是为了颜亦可吧?”   “你就帮帮忙啦。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一个新人扛那么大IP,实在太吃力。我向你保证,一个月,就一个月。三十天一到,我立马发稿,说她只是在跟前辈讨教演技,如何?”   程应欢冷笑两声:“不愧是你。三十天之后,就有物料炒新剧CP了吧。”   “这么说,你同意了?”   “别。先说清楚,需要我做什么。”   “三顿饭,两次探班,一个采访。”方敏回答迅速,显然计划已久。   程应欢兴致缺缺地说:“真费事。我做这些,有什么好处?”   对面沉默几秒后,幽幽地说:“《午夜专场》的出品方,我帮你约到了。”   “你看,这才像话嘛。”仿佛早有预料,程应欢唇角上扬,满意地笑出声来。   五天后,方敏来剧组找他:“晚上有空吗?有人请客。”   程应欢翻了翻眼皮:“谁?”   “菲天影视。”方敏见他这态度,直接上手敲脑袋,“正经点!对方是过来谈《大金冠》宣发方案的。”   “谈后期宣发,找我干啥?”   “你最好参加,别等我定了,又跑来发脾气。”   程应欢哼一声:“只要你别想那些奇奇怪怪的招数,我保准不发脾气。”   方敏恶狠狠地瞪他:“到底去不去?”   “不去,我晚上约了凌羽视频,没空。”程应欢背过身子,专心打游戏。   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结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方敏趁他下戏后在车里小憩,直接让司机猛踩油门,一路飙到饭店门口。   这是一家专门做海鲜的饭店,装潢豪华浮夸,门口两三米高的玻璃水墙内,螃蟹龙虾张牙舞爪。程应欢睡得晕晕乎乎,下车看到这景象,两眼一黑,差点一钳子掐死身旁的女人。   “给我三个理由。不然,今天就算闹上热搜,我也不去。”   正僵持,饭店正门走出一人。长卷发,穿着无袖衬衫和包臀短裙,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职业、干练。她走过来,伸出手:“程老师,您好,我是都小野的经纪人,韩奚。”   高鼻梁,阔眉骨,嘴唇丰满。程应欢抬眼一看,这长相是他喜欢的类型。于是点开微信,给凌羽发消息:“对不起呀宝贝,今晚临时加了工作,下次补给你。”   包厢里共十人。菲天影视和程应欢这边,两方各一半。   程应欢坐在主位,左手边是自家团队,方敏、欧欧等。右手边是菲天影视的人。韩奚应该不是职位最高的,但她坐在程应欢身边,说明这个饭局是她发起的。   看这阵仗,不像是单纯聊方案。于是,他用胳膊肘撞了撞方敏——这女人正眉飞色舞地和对方的宣传总监聊天。   “干嘛?”方敏很不满地扭过头。   “今天这局到底是什么名头?”程应欢毫不客气地威胁,“你要是知道,就赶紧给我交底,你要是不知道,我就炒了你。”   方敏知道程应欢说得出就真做得到,眼皮一翻:“还能为谁?”说完朝对面努努嘴,“喏,你徒弟呗。”   程应欢顺着方向看过去,见到一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长相乖巧、坐姿乖巧,眼珠却滋溜乱转,明显一肚子不安分的鬼主意。那是都小野,在《大金冠》里饰演他的亲传弟子司空景。程应欢进组第一天就见过了,印象一般。小伙子虽然年轻没经验,但也不算拖后腿,他没太把人放在心上。   程应欢暗自琢磨:“如今这场饭局,是在拉关系吗?看来菲天对这小孩挺上心啊。”   菲天影视是《大金冠》出品公司中投资占比最大的,同时还负责后期宣发。因此在选角上话语权很大。除了他这位大男主是重金请过来的,其他重要配角都由他们拍板。   司空景这个角色很特殊。第一,戏份不少,但没什么主场,大多是群戏,所以方便刷脸,表演难度却不高,适合新人。第二,人设呆萌忠诚,只要演员颜好,注定很吸粉。第三,合作的都是前辈大腕,只要演员本人品性过得去,既能积累人脉,又能磨砺演技。可谓戏内戏外,一举多得。   菲天把这个角色给了自家签约的艺人都小野,显然对他有长远规划,那么组这个饭局也就不奇怪了。但这对凤宣有什么好处呢?程应欢斜眼看方敏。对方肯定向她许诺了好处。不然,以方敏那奸商的嘴脸,才不会这么积极。   程应欢正准备再多问几句,韩奚突然招手让都小野敬酒。   都小野腾地一下跳起来,站得笔直:“程老师,这些天多谢您的照顾,我敬您。”   程应欢听见这话,差点笑场。因为实在太放屁了。他是挑梁大男主,全剧一千多场戏,才没有闲心照顾别人。这显然是有人教他,至于是谁——程应欢看看身旁满脸欣慰的韩奚,答案不言而喻。   艺人与经纪人啊,就是这种关系。   程应欢笑眯眯地小啜一口,表示自己欣然接受,让对方坐下说话。   真没劲,工作上的酒局就是这么无聊。他扭头看向身边最顺眼的美女:“韩奚是吧?今天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韩奚一听,立马转正身子对他笑:“是的。开机那天我去晚了,没见着您,遗憾好久呢。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可是您的影迷。”   “哦?”   “《破屋》是我的最爱,刷过十几遍都不止呢!仓库对决那场太经典了,绝对影史留名!”   “这么说,你是才华粉喽?”   “瞧您说的,颜值和才华,不可以同时粉吗?”   两人大笑起来。   韩奚笑完话锋一转:“其实,小野一直把您当偶像,知道能跟您对戏,来之前高兴得一夜没睡。”   “是吗?”   “当然!”   韩奚后面的话题便围绕都小野展开,程应欢知道这是人家的主要目的,也就随意听着,能记住多少,全看心情。   “小野这孩子年纪轻,不懂的地方多,麻烦您多教教他,随便一两句也受益终生。骂也没关系,孩子韧性好,抗造,您随便磨!来,程老师,我再敬您一杯……”   韩奚喝起酒来豪爽不羁,长发一盘,仰头就“吨吨吨”,是个干杯狂魔。而程应欢酒量也不错,出来工作多年,从没喝醉过。两人你来我往,没一会儿就干完了整瓶五粮液,其他人完全插不进去。   服务员打开第二瓶,韩奚接过来,再次给两人斟满:“来,程老师,咱们再走一个……”   程应欢微笑举杯,一抬头,见她眼角泛红。这是酒气上头了。再一瞥,后颈也已经冒出细汗。   唉,真没见过这样陪酒的。他突然起了一丝怜惜之情。   虽然经纪人上酒桌是常事,但若换成方敏这种老油条,才不会跟人真刀真枪地硬喝,肯定是嘴上舌吐莲花,手上能推就推,能躲就躲。   第二瓶白酒过半,程应欢意识到对方有大事求他,酒杯一扣,摆手道:“哎呀,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喝的美女。我认输,咱们别喝了,聊聊天吧。”   韩奚这才放下酒杯。此刻红晕浮上脸颊,衬得她那张脸越发艳美俏丽。程应欢心想,这算是美人计吗?因为他发现韩奚虽然喝得浑身冒汗,但视线一直很稳,没有飘飘忽忽,显然,远不到她的临界点。   只见韩奚又凑近一些,几乎挨着程应欢的头。她低声说:“程老师,其实我今天请您过来,是有一个方案想跟您商量商量。”   程应欢斜眼看其他人都在各自说话,鼻中嗅到对方身上的香水味。是小苍兰。他微微侧耳,给出一个“你说吧”的眼神。   韩奚随即问道:“您知道rps吗?”   程应欢微愣:“什么意思?”   “就是真人CP,过去咱们叫绯闻。”   程应欢一听见“绯闻”这个词就头疼,皱眉道:“你想让我跟谁炒绯闻?”   “不是您想的那种绯闻,而是……”韩奚顿了顿,“是男男CP。”   “什么?”   她不等程应欢提出更多疑虑,尽显真诚地说:“程老师,您可能没太关注这方面。如今男男CP是大势,各家都在囤IP,今年光是立项的耽美改编剧就有三十多部。这是行业趋势,咱们必须得抓上。而且《大金冠》是正剧题材,宣传上卖卖腐无伤大雅,既能炒高热度,也不会有任何风险,您觉得呢?”   程应欢一听就明白过来:“你想要我和都小野炒师徒CP?”   韩奚点点头:“是的。”   男男CP是大势,这点并不需要韩奚告诉他。程应欢知道,也见过。这几年,不少同行都这么干,不算新花样。   他算了算工作量。估计也就是片场多打闹一下,拍几组花絮,然后在媒体面前多对视几眼,多咬几次耳朵。比炒男女CP容易多了,还不会有感情风险——当然,前提是,双方都是异性恋。   于是,程应欢问:“他有女朋友吗?”   韩奚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有。”   “那行,炒吧。”程应欢无所谓地靠回椅背。   走出饭店,大家各自上车。都小野拽了拽经纪人的手,想在附近多逗留一会儿。   韩奚看看时间,已经过了零点,路上没什么行人。“好吧,往那边走,正好醒醒酒。”她跟同事打过招呼,便带着都小野往反方向走远了。   盛夏的夜晚凉风习习,他们沿着路边的林荫道,一边散步,一边说些闲话。   都小野嘟囔道:“奚姐,我不想炒男男CP,多怪啊。”   韩奚伸出手,惩罚似的扯他脸蛋:“不炒男男,你是想炒男女喽?”   都小野赶紧跳起来否认:“没有没有,怎么会,怎么敢嘛!”看韩奚脸色好转,才哼哼唧唧地抱怨:“干嘛非得炒CP?好好拍戏不行吗?”   韩奚白他一眼:“你以为你是靠演技拿到司空景这个角色的吗?”   小奶狗瞬间就蔫了,“我还是觉得很别扭。”   “别扭啥!”韩奚轻揪一下他的耳朵,“听着,你要趁这段时间跟程应欢搞好关系,将来……”   “我不喜欢程应欢。”都小野突然打断她,委委屈屈的语气像是告状。   韩奚心里一惊:“他欺负你了?”   “没有。”都小野嗫嚅两声,像是知道自己的讨厌毫无来由。他哼了哼:“就是觉得,他很虚伪。”   韩奚听见这种孩子气的表达,噗地笑出来:“你今天在饭桌上看我跟他喝酒,拍他马屁,觉得我虚伪吗?”   都小野说:“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人情交往,本就是这么回事。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人前笑脸,背后鬼脸,都是各取所需,有什么差别呢?”   都小野有点赌气。他忿忿地摇头:“就是不一样!你做这些,是为了我。他呢?”   原来你还知道我忙前忙后是为了谁,哼,臭小子还算有良心。韩奚心里高兴,脸上却没怎么表现。她在想怎么给程应欢找理由。   路灯光亮微弱,模模糊糊的树影里,两道人影并肩而行。它们如此紧密,几乎一体。   韩奚望着那两道影子,叹口气:“也许,程应欢还没有找到值得自己付出的那个人。”   “就算是这样……”   “好啦,别生气了。”韩奚仰起头,带着安抚的意味,吻住了小男友的嘴唇,“我们比他幸运多了!” 第9章 09   隔天。   韩奚有生以来第一次登上热搜。她点开#都小野韩奚kiss#的tag,看到第一条微博。   地球娱乐:“#都小野韩奚kiss#今天你的房子塌了吗?《大金冠》司空景扮演者@都小野被曝与经纪人@韩奚当街拥吻[视频]听说韩奚人脉广博,曾向某位L姓大佬多次推荐都小野,说看好这个年轻人。啧啧啧,原来是这种‘看好’[眯眼笑]”   高赞,高评,高转发。   韩奚不屑地哼两声:地球娱乐,一个收钱的营销号,满篇屁话自不必说,但视频是真的,那天晚上……靠,真是小阴沟里翻船!还好,并不难搞。   韩奚正准备联系工作室,她的“特别关注”亮起红点。   是都小野发微博了。   她忽然心跳加速,有股不祥的预感。点开一看,顿感五雷轰顶。   都小野:“男未婚,女未嫁,正儿八经谈恋爱,没有包养,没有潜规则!她年纪比我大,资历比我深,又怎样,法律不允许姐弟恋,不允许办公室恋情吗!”   卧槽都小野你个蠢逼!   没多会儿,韩奚的工作手机狂振,那条官宣微博带来的余波开始生效。   网上,都小野的粉丝群当场炸掉好几个。公司内部也闹翻了天。老总在都小野身上砸了不少资源,现在刚有点起色就爆雷,肯定要拿她做法。可恨!她上周例会还在跟人讨论都小野的“五年飞升计划”,结果这小王八蛋不跟任何人商量,就把她的努力付之一炬。真想敲烂他的脑瓜子!   韩奚正气得直揪头时,她的另一部手机响起。拿过来一看,是都小野。于是张口就骂:“捅了这么大篓子,还敢打电话给我?!”   叛逆少年知道自己闯了祸,认起怂来也很迅速,捧着手机奶声奶气地解释:“他们骂你,好难听的……”   韩奚隔着电话呸他一脸口水:“少他妈装委屈!就这种程度的视频,老娘每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G!你去问问,跟你同批进来的那群小孩儿,劈腿被人上门威胁的、出去约炮被人拍了床照的、想要抱大腿结果被人抓奸的……哪一件不是我给你们擦屁股!怎么着?你比我有经验,你是个男人,你想保护我……放你妈的狗屁!”   “奚姐……”   “闭嘴!”韩奚气得几乎捏碎手机,“我现在要去开会——再乱发东西,剁了你的手!”   上午八点,会议室里坐着二十来人,公关组、媒介组、商务组齐聚一堂,大家同步完消息,等着韩奚提供应对方案。   韩奚站起来,走到投影屏前。她今天的妆容依然明艳动人,完全看不出熬夜赶工的疲乏。   PPT做得简洁明晰,主旨是止损。   官方该承认的承认,该辟谣的辟谣。放料转移视线,撤热搜,尽量降低话题热度。然后是舆论引导,强化都小野的演员身份,把他跟爱豆区分开。   她说,粉丝流失是必然,既然已经没法挽回,不如壮士断臂,巩固剩余的粉丝和路人盘。   除此之外,该如何跟品牌方沟通,该怎么跟合作公司博弈,争取更多利益,韩奚都给出了具体办法,整个方案讲得很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以上。大家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会议室里一阵静默。   坐在主位的老总轻咳一声,说:“可以,就这样执行。”   韩奚内里猛松一口气。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听见会议主持人说:“接下来进行最后一个议题——都小野的经纪人是否需要更换?”   韩奚暗自叹气。终于还是来了,这次损失太大,公司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主持人问完,无人作声。大家互相看看,都希望对方先开口。   韩奚知道他们不想得罪人,于是自己站出来说:“这件事,我服从公司安排,如果有合适的人选,随时交接。”   韩奚回到家时,已至深夜,把自己砸进沙发就再也不想动弹。掐好点一样,手机在包里振动。她拿出来一看,果然是都小野。   “睡了吗?”   “还没,刚开完会。”她说,“以后,你的事就不归我管了。”   “我收到通知了。”都小野明显情绪低落,“奚姐,对不起。我想光明正大的,这样不对吗?”   “不是不对,而是……我们还没那个资格。”   对面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为什么程应欢可以……”   “他不一样。”韩奚笑一下,“他二十二岁就是大满贯影帝了。说得狠些,只要不犯法,他在这个圈子里,想做什么都行。”   小孩儿又沉默了。   韩奚叹口气:“都小野,如果你的那一天到来,我也会兴高采烈地和你当街拥吻。”   “真的?”头脑简单的孩子就是好哄,都小野瞬间精神百倍,回了一个响亮的亲吻,“我会的,等我!”   韩奚又哄了他几句,没有告诉他,想要功成名就,不再被人拿捏,没那么顺利。   经此一闹,老总肯定觉得都小野不服管教,不够稳定,公司方面肯定会缩减对他的投入。新派给他的经纪人叫郭岩,韩奚认识,人倒不错,但厮杀能力平庸,在公司内部都抢不到什么资源,在外面就更弱鸡了。放眼望去,她只觉前路坎坷,但愿《大金冠》能稳住。 第10章 10   抱歉,《大金冠》没能稳住。原因是大男主翻车了。   今日的热搜第一是#程应欢韩奚#。   程应欢,这个一出现就瓜香百里的男人,惹得爱瓜人士口水涟涟。他们点进话题主页,翻了几张图后,突然意识到:“哎?这个韩奚好眼熟啊!哇,这不是那个谁的女朋友吗?昨天刚官宣的!哇,程影帝又挖人家墙角啦,刺激,蹲一个后续!”   而韩奚看着各大平台上广为流传的六秒视频,快要怀疑人生了。又是那晚!当时她和程应欢正在密谋rps的炒作,头挨着头,肩碰着肩。   Fuck!她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场平平无奇的饭局,竟能惹来两次热搜。先是都小野,然后是程应欢,每场都是自杀式热度。如果真是竞争对手搞她,这也太他妈狠了。   而这一次,她完全控制不住,因为对方是程应欢。只要他本人不回应,热度能翻天。韩奚疯狂打电话联系,但对面始终不接。   好不容易,工作室有个美工小妹回复了她:“老板联系不上,应该不用做什么吧……”   韩奚一看,心道完了,这下要怎么收场?   时间快进到六小时之后。官方仍然装死,而网友简直快开心疯了。   “哇,原来当经纪人福利这么好,现在投简历还来得及吗?我也要跟大帅哥头碰头!”   “唉,他怎么老喜欢跟美女勾勾搭搭呢?而且还是有主的。自制力太差!(羡慕)”   “你们怎么知道女方有主?视频上标日期了?没准是以前的呢。”   “这位姐妹,吃瓜请注意细节。拿这个视频跟昨天曝出来的对比一下,发现什么了?女方除了发型,打扮完全一样,这俩视频是同一天的!”   “哇噢,刺激,一时间不知道谁更厉害……”   “我来了我来了,程影帝多角恋再次出圈,爷青回,赶来前线吃口热乎瓜!”   “啊,这熟悉的热搜,让我想起当年be得惨惨烈烈的欢欣CP,时泪啊朋友们!”   “麻烦程某人独美,小姐姐忙着拍戏,没事勿cue.”   “什么欢欣CP?”   “推荐@吃瓜大本营的盘点微博:《程影帝波澜壮阔的恋爱史诗》《为了这个男人,刷爆底线的内娱撕逼大战》《史无前例的八角恋追风传奇》。”   “卧槽,这是什么魅惑众生的妖孽人设!”   “感谢指路,我冲了!”   很快,热搜呈现如下盛况:   #程应欢韩奚#   #程应欢女神收割机#   #程应欢女星A#   #程应欢女星B#   #程应欢女星C#   网友表示:“真是以一己之力养活瓜田的男人!”   程家粉丝久历风雨,看到这阵仗,早就老僧入定,可乐瓜子花生米,嚼得香喷喷。   但都小野家的粉丝就没法保持心平气和了。她们刚遭遇哥哥恋情公开的噩耗,还没接受新嫂子,就发现嫂子跟人搞暧昧,对方还是惯犯,顿时气得要炸碉堡。   一方控诉嫂子不守妇道。   “韩大妈你要是没玩够就赶紧分手,别祸害我哥!”   “哥,拜托你擦亮眼睛啊,这女人对你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另一方则狂骂男方撬人墙角。   “啊啊啊,盯哪儿呢老色批!眼神太恶心了!”   “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吗!见着女人就上手,无耻!”   “就这人品,还影帝??yue了!”   娱乐大号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乐于在旁阴阳怪气地拱火,准备趁机收割热度。但群众的热度没法雨露均沾,超一线影帝VS小爱豆经纪人,这还用问,当然选影帝呀!于是,程应欢逐渐占据话题C位,各种爆料如雨后春笋,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   在都家粉丝眼里,此刻愿意爆影帝黑料的都是自己人,二话不说,“姐妹们,给我冲”,数据刷得漂漂亮亮。   于是,热门话题里的热门微博也陆续诞生了。   娱乐大号A:“跟风爆料,某影帝正在拍的那部古装正剧原定男主不是他,他是靠女人抢来的……”   评论区。   “解个码,是《大金冠》吗?”   “哪个女人???韩奚?”   “傻了吧你们,影帝那个咖位,用得着跪舔韩奚吗?方敏不比她牛逼多了!”   “方敏再牛逼,手也伸不到别人家公司里去吧。现在影视寒冬,影帝都木有戏拍,想走内部推荐,也很正常啊!”   娱乐大号B:“据说《大金冠》的原定男主是池曜东,定妆照都拍过了[图片][图片]”   评论区。   “啊啊,我知道他!演过孙小小,5555我的白月光!”   “孙小小!!我的童年男神!!!”   “哇,气质好绝,他真的好适合秋君诺啊!”   “给路人科普下,秋君诺,古装权谋正剧《大金冠》男主,儒雅君子,开国名相……”   “好可惜,他近几年都不怎么出来了,好不容易有一部,又黄了,唉,老粉心痛。”   娱乐大号C:“《大金冠》拍摄路透——[图片][图片][图片]你们觉得造型怎么样?”   评论区。   “好丑!”   “发际线不忍直视,奉劝帅哥少拍古装。”   “不会吧?这骚气的刘海,哪有一点开国名相的样子,拒绝好吗!”   “请尊重剧组人员的工作,不要传播偷拍图!”   “营销号又欠KPI了?别cue你爸爸!”   方敏刷微博时看到这几条,截图发给程应欢。   “说说,什么感想?”   “网友真闲。”   “要压吗?”   “没钱,不压,随他们去。”   “你不会是心虚了吧?”   “我跟投资人闺女聊得来,又不是我的错。”   “……这种渣男语录,麻烦你以后少说!习惯成自然,我不想因为你一时嘴快而劳碌猝死。”   “敏姐,你这样相当不性感。”   “哦?是吗?”   方敏随即打开手提电脑,一口气给他约了十几个商务活动,整理好行程之后,发送邮件。 正文如下:“程大少,本经纪人的确不性感,但满屏飘红的行程表应该很性感吧!另,违约款我们支付不起,请一定按时出席!”   第二天,方敏收到程应欢发来的表情包:国际通用辱骂手势(比中指),以及一个大写的“BITCH”。 第11章 11   今天是休息日,凌羽一大早就签收了两份快递,Jimmy Choo的高跟鞋和roseonly的玫瑰花束。   厄瓜多尔红玫瑰,共一十九朵,象征爱意长久。花间夹着一张卡片。通常,那上面会写几句肉麻的情话。但凌羽收到的这张不是,上面只有四个字——“理解万岁”。   显然,这两样礼物都不是用来求爱的,而是用来道歉的,说得更本质一点,是用来收买的。   凌羽抱着花,随意找个角落放下,然后换上那双刚收到的Jimmy Choo,优雅万千地出门去了。   目的地是一家酒馆。她走进包厢,看到里面正等待的池曜东。他穿着休闲西装,温和无害的气质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变。   “好闪的鞋。”池曜东上下打量她一眼,微笑着说。   凌羽坐下,满不在乎地回:“程应欢送的。”   “生日礼物吗?”他眉头蹙起,有点抱怨的语气,“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要是知道,肯定不会空手来的。”   凌羽摆手否认:“我的生日在十二月,还远着呢。”   “哦。”池曜东视线下移,再看一眼那双鞋,“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凌羽晃晃手机:“哄人呗!网上都吵翻天了,怕我不高兴吧。”   “你真生气了?”池曜东试探着问,表情不太自然,好像犯了错,正在祈求原谅。   凌羽哼一声:“我这么大度的人,当然不会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黑历史生气了!只不过……”她踩了踩脚后跟,神情极为不屑,“他这礼物送得也太敷衍了。”   “不喜欢吗?”   “这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吗?”凌羽转动眼珠盯住他,仿佛他这话很傻。   镶满亮片的鞋面在灯光下好似亿万颗钻石,她翘起脚尖看一眼,撇嘴道:“公主鞋Jimmy Choo,确实是许多女孩子的梦中情鞋。可他不知道,我喜欢Manolo Blahnik。哼,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凭经验,觉得我跟他之前的那些女朋友喜好一样,简直侮辱人嘛。”   池曜东听完她这番控诉,大笑起来:“Manolo Blahnik可比Jimmy Choo贵多了!”   凌羽白他一眼:“哦,原来男人的关注点只在价格吗?”   池曜□□遭白眼,茫然愣住,而后摊手道:“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毕竟,我只是个穷演员嘛。”   凌羽呵呵一声,对他的装穷表示鄙视。   这时,服务生拿着酒单敲门进来。两人结束话题,开始点餐。   上次把话都摊开讲明白之后,凌羽和池曜东成了朋友。因为你不是真君子,我也不是傻纯情。大家各退一步,都别装,装了也别当真,反而相处和谐。抛开那些小心机不提,池曜东是个蛮不错的饭友,脸长得帅,养眼,说话好听,捧场。凌羽毫不介意每周多约几次。   今天来得早,还不到正餐时间,两人选了一瓶白葡萄酒,配些水果点心。   唉,凌羽想,这餐饭估计又要吃上大半天。但无所谓,反正只是打发时间。她如今的生活,忙起来不像人,闲起来又憋死人。有个随叫随到的饭友,刚刚好。   服务员离开后,包厢里再次只剩他们俩。   凌羽叉起一颗草莓,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讨论,随口猜道:“哎,程应欢从你那儿抢走的东西,是《大金冠》吗?”   池曜东面不改色,坦然承认:“嗯。”   “他网上那些黑料,是你放的?”   “嗯。”依旧非常诚实。   凌羽故作吃惊地“呀”一声。   其实,她完全不在乎这些手段。职场竞争嘛,又不是没见过。她咂吧着嘴,点评道:“这事儿,干得不太高明。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呀?”   池曜东低头抿一口酒:“我知道那些非议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那还上赶着送热搜?”   他轻笑一声:“对程应欢来说根本不值得回应的事,对我却有诸多好处。至少,可以赚点同情分。”   这不就是碰瓷吗?凌羽没有深究,转头聊别的:“你新戏定了?”   “嗯,虽然是个小公司,但谈得还不错。”池曜东面上露出微笑。   果然,男人还是聊事业更来劲。   凌羽露出感兴趣的样子:“什么题材呀?”   池曜东笑得别有深意:“耽美。”   “耽美?!”凌羽一下子坐直,“你认真的?”   池曜东耸耸肩:“原着是耽美,但剧本应该会改编吧。毕竟要过审。”   凌羽扶额,再改编那也是耽美呀!估计会改成兄弟情或者知己情,但又可以意会出那是爱情。啧啧。   想起上次给池曜东拍照的场景,凌羽忽觉一身狼血微热,凑近道:“你演的是攻还是受?——啊,等等,先别回答,让我自己猜!”说着就开始掰手指,“清冷受?□□受?傲娇受?呆萌受?”   池曜东越听越无语,抿嘴干笑翻白眼。你这叫猜?干脆把0打在我脸上算了!   凌羽乐呵呵过完嘴瘾,终于不再调戏他,正经问道:“另一个男主定了吗?”   “定了。”   “谁呀?有照片吗?快给我看看。”   池曜东拿出手机翻相册。   凌羽凑上前,看清之后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她拍着桌子大笑不止:“这个弟弟好有帝王相哦!哇塞,瞧这肌肉、这大膀子,不错不错,是个精力旺盛的小狼狗,恭喜恭喜!”   池曜东对此微笑不语,收回手机,淡淡地说:“下周开机,在横店,欢迎你过来探班。”   凌羽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横店?”   他体贴道:“放心吧,横店那么大,碰不到的。” 第12章 12   一个月后。   横店影视城依山傍水,四季美景不断。唯一的缺点是夏季太长,近四十度的高温经常热到大家怀疑人生。但凌羽运气不错。前两天刚下过雨,今日多云转晴,温度适宜,只是道路泥泞,弄脏了她新买的运动鞋。   影视城同时也是景区,日日游客熙攘。拍戏的地方会专门圈起来,表示闲人免进,但管理也不怎么严格。她在欧欧的陪同下轻松入内,感觉比外面更加吵闹。   雕梁画栋的阁楼殿宇之间,电动车和平衡车满地乱跑,穿着古装的群演一排排、一堆堆,坐在路边玩手机。人声、喇叭声不绝于耳,远处有鞭炮噼里啪啦,近处有施工队敲敲打打。   这是一个被噪音占领的世界,一点也不美,但却是造梦的地方——为了给无聊地生存于世的人们一点点慰藉。   欧欧见惯了这种凌乱与嘈杂,抹把头上的汗,对她说:“凌羽姐,你这包看上去挺重的……我帮你背吧。”   “不用,我搞得定。”   凌羽往上掂了掂背包,里面装着她从北京带来的特产,以及一些实用的小玩意儿,比如防晒喷雾、修复面膜、驱蚊水、小电扇……探班嘛,怎么能不带礼物!她没那么不懂事。   绕过几个宫殿,地势渐高,最后竟然开始爬山了。欧欧说,今天要拍的戏都在山上。   二十分钟后,她看见一座凉亭。说是亭子,其实更像一幢没有墙壁的房屋,巨大宽敞,四面透风。亭里站满了人,仪器来回转动,应该正在拍摄。   亭外竖着一排遮阳伞,伞下或坐或躺,也挤了不少人。   凌羽一眼就看到程应欢。没办法,他在人群里总是很扎眼,尤其还戴着一顶金闪闪的头冠,就算是五百度近视,也能一眼瞧见。   他正躺在折叠椅上玩游戏,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哥,凌羽姐来啦!”   欧欧大嗓门一喊,没叫醒游戏中的程应欢,却引得他身边两位古装美女看过来。   一个气质温婉,眉眼素雅,衣服层层叠叠,演的应该是什么贵族夫人,而另一个五官凌厉,细眉凤眼,又冷又艳,脸上的妆容偏暗系,演的应该是反派。   她们正坐在程应欢旁边,与另一位男演员打牌——真是好古老的娱乐活动!   凌羽笑眯眯地和她们对望,瞟了眼牌面,猜测他们在玩斗地主——真是好没惊喜的玩法!   程应欢终于打完一局,抬起头,对她挥手:“哟,来啦,过来坐。”然后对周围的同事介绍,“这是我女朋友凌羽。”   大家见他表态,开始此起彼伏地打招呼。   凌羽一边回应,一边打开背包,热情似火、豪爽万分地分发礼物。她不知道对方的职位咖位,也不管礼物够不够分,只秉持着“见者有份,发完为止”的原则,沿着这排遮阳伞挨个走,跟发喜糖红包似的。   大多数人会说谢谢,有些跟程应欢私交不错的,会顺带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都小野。”   凌羽听见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于是仔细看了看说话的少年。   还是娃娃脸,有点婴儿肥,眼珠圆溜溜的,看上去很机灵。   她想起自己在网上看过他和程应欢的八卦,貌似比普通朋友还亲一点。于是,伸手往背包底部掏了掏,递给他一瓶治跌打的药酒。   这药酒原本是给程应欢买的——他总抱怨拍打戏害他摔了一身伤。下单时,刚好碰上商家做活动,她贪便宜就多买了几瓶。此刻送他好朋友一瓶,也算是顺水人情。   最后,终于转回程应欢所在的那把遮阳伞。   “你好,我是钟先。”中年男演员客气道。   而早先那位“贵族夫人”笑意盈盈,显然等待已久:“你好,我是陈素,在戏里演程应欢的夫人。”   凌羽恍然,原来所谓的贵族就是程应欢啊。仔细一瞧,发现他俩的戏服属同色系,确实有情侣装的感觉。   “你好……”   凌羽捕捉到一个好听的女声,似珠玉碰撞,清脆利落。扭头四顾,发现声音出自那位又冷又艳的美人。   她站在两米之外,有些远,眉眼间流连着一股古怪神色。就像小孩子认生,不愿对着上门的客人开口喊“张叔叔”“李阿姨”,但碍于父母之威,又不得不低头,显得委屈又别扭,还带几分埋怨。   “……你好,我叫唐仙凡,在戏里,”她咬咬唇,吐词清晰地说,“我是程应欢的爱人。”   她说了“是”,而非“演”。一字之差,天上地下。   众人一听,瞬间品出这句话里的挑衅,于是纷纷露出“嚯,有戏看”的八卦脸。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他们无比期待凌正宫能延用这个句式怼回去,比方说:“你好,我叫凌羽。在戏外,我才是程应欢的爱人。”哇,想想就刺激。   可惜,凌羽说话向来不看剧本,嘴一撇、眉一皱,脸朝程应欢说:“你这部戏不是大男主权谋剧吗?不专心搞事业,折腾什么三角恋婚外情啊?太狗血了,我代表观众先减一星。”   原本正酝酿火药味的撕逼现场,瞬间垮掉。   唐仙凡面色尴尬,围观者遗憾扼腕。程应欢则扶额叹气,一脸“悔之晚矣”的表情:“我忘了,你一直这么犀利。刚来就吐槽剧情,很容易得罪人的。”   凌羽笑眯眯道:“我怕什么?反正消耗的都是你的人情。”   大家听到这对情侣似甜非甜的奇葩对话,觉得不是他们这等凡人能够理解的水平,立马隐身退散。   接近正午,阳光热辣如火。凌羽盘腿坐在折叠椅上,左耳听旁边的三人牌局,右耳听程应欢打游戏骂脏话,双手捧着手机玩消消乐。   “陈老师,钟老师,等会儿要到你们啦,麻烦准备一下。”   亭里有人喊一嗓子,陈素拉着钟先起身离开:“来,老钟,咱们再走一遍戏。”   凌羽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一起范,跟被人魂穿了似的,神态气质霎时不同。她饶有兴趣,看了一阵后,戳戳程应欢:“喂,你俩不用对戏吗?”   “早对过八百遍了。本来昨天都拍完了,但今天天气好,导演非得再来一遍,说什么自然光是无敌的……”   回答她的不是程应欢,而是唐仙凡。   唐仙凡回完才发现刚刚是凌羽问的,表情顿时有点别扭。她咳咳两声,朝程应欢招手:“哎,过来打牌吗?看那么久手机,一会儿又要眼睛疼。”   “打。”程应欢仰天伸个懒腰,“凌羽,要一起吗?”   “好啊!”她回得十分迅速。   打,必须打。这阵势多有意思啊!三足鼎立,不撕出个春秋百家战国七雄来,都对不起这套身经百战的扑克牌!   第一局,唐仙凡抽到地主。   “我不要。”她看了眼坐在自己下手的程应欢,“我这把手气不行。你拿吧。”   于是,程应欢成了地主。   “嘿嘿,看我怎么收拾你!”凌羽笑着放狠话。   程应欢抬眉,表示来吧来吧。   开局才发现,他手气好得爆棚,一串双飞大顺子下去,凌羽只打出三张牌,这局就结束了。   程应欢边洗牌边自言自语:“唉,也不知道是谁收拾谁。圣人言,说大话,龅大牙。你小心点,我不喜欢龅牙的。”   凌羽笑眯眯回敬:“大话龅牙,嘴贱烂脸,咱俩谁也别嫌弃谁。来吧!”   第二局,凌羽抽到地主。   “哈哈哈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凌羽炫耀着自己抽到的三张地主牌,觉得这把赢面很大。   果不其然,她赢得全无悬念,乐滋滋地洗牌时,突然后悔没跟他们玩点筹码。   程应欢斜着眼睛提醒:“别嘚瑟!只拼手气是没有未来的,要讲究战术。”   凌羽哼一声,翻个大白眼:“少给自己挽尊了!难道你以为我战术很差?瞧好了吧!”手伸出去,让他切牌。   下一局,程应欢抽到了地主。   大概是凌羽洗牌洗得太过瘾,这回大家手里的牌都凑不整,七零八落的,打得十分胶着。   但凌羽技艺纯熟,几轮下去,手里已经没几张牌了。   当大家开始拼对子时,她手里只剩三张牌。两个“A”,一个“10”。她确定程应欢手里没有“对2”和大小王,帅气地甩出一对“A”。   “要吗?”她也就那么一问。   没想到真有人搭腔。   “我要。”唐仙凡说。   凌羽皱眉看过去,见那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夹起四张牌。   “四个‘3’,炸。”   唐仙凡垂着眼,冷淡之中带点得意,像是故意拧巴,非要做点损人不利己的事。   凌羽不太高兴:“你干什么?我们是一起的。”   她连头都不抬:“我也能赢。”   赢个屁!   凌羽手上只剩一张“10”,太小,怎么都打不出去。唐仙凡和程应欢互杀几轮,最终棋差一招,输给他了。但她丝毫不觉得抱歉或者遗憾,侧眼看过来时,甚至高兴得笑出来:“这局是不是很有意思?”   凌羽突然意识到,她在乎的不是输赢,而是撇开旁人,只和程应欢玩。   这种小朋友心态幼稚透顶,可唐仙凡之后连续好几局都是如此。凌羽觉得没劲,摔牌道:“不玩了。”   “打牌而已,怎么还输不起呀?”程应欢以为她耍脾气,伸手捏她鼻子。   凌羽趁机抓住他的手大亲一口:“唉,不是我输不起,是有人上赶着通敌。”她站起身,笑着挠了挠他的下巴,“宝贝,你这么喜欢赢,还是找个职业输家作陪吧!我技术太好,玩不来这个,先走了。”说完就撤,不给死男人反应的时间。   “哎,等会儿,我让人送你回酒店……”程应欢朝着背影喊几声,没叫住,也就让她走了。   凌羽走到半路,听见后面有人叫,回头一看,是陈素。她脱掉了外面的戏服,只穿一件内衬,整个人爽利许多。   “你这是要回酒店?”她问。   凌羽点点头。   “那坐我的车吧,我刚好也要回去。”她摇摇手里的车钥匙,“对了,我比应欢还大两个月,你就叫我素姐吧。” 第13章 13   回酒店的车程大概四十分钟。   凌羽坐在副驾,有些无聊,但她预感这沉默不会持续太久,也就没吭声。   果然,还没走上水泥路,陈素就以“空调的温度还行吗?”为开头,跟她闲聊起来。无非是“你跟应欢是怎么认识的?”“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之类,左右绕不过这些话题。   是八卦,还是套话,凌羽也懒得去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不热情,也不冷场。   陈素是个伶俐人,看出凌羽没兴致,立马转换语气,直接道:“其实,我是看到你走,专门追过来的。”   “哦。”凌羽目视前方,听到这话一点也不意外。   她又问:“仙凡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凌羽没有搭腔。   陈素接着说:“那我代她向你道歉。她平时不这样的。”   凌羽想起之前的牌局,心里憋着一股气,反诘道:“哦,那她平时哪样?是温柔可人,还是甜美暖心?亦或是,不懂分寸,不知礼仪,蹬鼻子上脸,尥蹶子找骂?”   陈素猛然听到她这一大串犀利说辞,登时愣住,而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唉,我就知道今天要出事。应欢说他女朋友来探班,我一晚上都在担心,怕闹出什么不愉快,影响大家感情。本想盯着仙凡的,结果还是……”   “素姐,你嗑CP吗?”凌羽突然问。   陈素愣一下,知道自己被看穿了,于是干脆坦白:“嗑,但我分得清戏内戏外。”   “可唐仙凡分不清,对吗?她觉得我的到来打扰了她的小天地。”   陈素解释说:“她这部戏拍得很辛苦,最近有点走火入魔,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凌羽轻哼一声:“她入戏太深,关我屁事!”   陈素扭头看她一眼,自嘲般轻笑道:“凌羽,演员是很难的。戏里用情、戏外无情是件很残忍的事。不是所有人都像应欢那样有天赋,能做到随收随放。”她手指扣着方向盘,越扣越紧,“也许你不认同,但于我而言,戏是消耗品,它消耗的是人,是感情。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希望你能理解。”   “若不理解呢?”   陈素摇摇头:“那……我也没辙。”   凌羽见她示弱,也不想显得太咄咄逼人。   “素姐,我不是戏中人,不想掺和她的戏。但唐仙凡必须明白‘界限’这个词怎么写。过了界,便是别人的地盘。她没有资格在我面前张牙舞爪,那太蠢了。”   陈素叹口气:“仙凡她……确实有点蠢。”   两人莫名在这个观点上达成一致。   之后,车内陷入安静,没人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陈素突然说:“喝酸奶吗?”   凌羽下意识回:“好啊。”   她俩互看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素姐,你穿古装蛮好看的。”   “你也很漂亮啊,超级fashion的大美女。”   “哈哈,过奖过奖。你结婚了吗?”   “啊,我是不婚主义。”   “真帅气!”   两人嘬着吸管互吹,意外发现彼此脾性相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这般奇妙。前一秒还在针锋相对,下一秒就惺惺相惜起来。   车走一路,两人聊得兴起,话题百无禁忌,到达酒店时,还恋恋不舍。   陈素邀她下午一起去逛街。   凌羽问:“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后天是导演生日,我打算送他镇纸。”   “镇纸这玩意儿,不能随便买吧?你会挑吗?”   “朋友推荐了一家老店,靠谱的。”   “那行,两小时后一楼大厅见。”   陈素说的那家老店叫“金枫书斋”,在南边的老城区。这边房屋低矮,树却棵棵高大,门神似的,守着这片老房子。   “到了!”陈素挽着她的胳膊进店,跟老板报了朋友的名字。   老板是个和气的中年人,笑着引她们往里走。   店内以木质装修为主,墙上挂满书画,靠边玻璃柜里列着一些文房用具。玉雕木刻,各种材质都有。那做工,即便是她这种门外汉,也觉得精美无双。   “镇纸有这么几种。您想选什么材质的呢?我们有玉的、陶瓷的、铜的、檀木的……”   凌羽一边听老板介绍,一边透过橱窗望见街对面的某家店。似乎是卖旗袍的。她燃起兴趣,拍拍陈素的手:“素姐,你先挑着,我去对面那家店看一眼,等会儿就回来。”   陈素正专心观赏,埋头说了声“好”。   那家店名叫“香衣坊”,门口挂一面珠帘。   凌羽踩着小高跟过去,刚进门,就觉幽香扑鼻。   店内选择暖光照明,衬得这些旗袍颇具古韵。   柜台后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正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应该是店长。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原本正在熨衣服,见到有客人,赶紧凑过来问:“您好,是想做旗袍吗?”   “啊,对。”   凌羽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家店的旗袍需要提前预约,量过尺寸后按需订做。   她有点遗憾:“没有成衣吗?”   小姑娘回:“有几套,但可能不符合您的尺寸。”   凌羽报了一串三围数字,锲而不舍地问:“适合这个身材的,有吗?”   小姑娘记不太准,回头征询店长。店长翻了翻她那个旧得起毛边的记事本,缓缓说:“有,有一套。”   店长进屋拿衣服时,凌羽和那小姑娘闲聊:“你熨的这些衣服好像跟店里挂的不太一样。”   小姑娘笑容甜美:“哦,这些呀,是明天要拿去参加‘国风秀’的。”   “国风秀?”   “嗯。这边有很多专门做传统服饰的老店,每年都会聚在一起交流。其实就是个小活动啦,但店长很重视。”   “这个秀对外开放吗?”   “开放呀!”小姑娘开心道,“喏,这是我们的宣传单。您要是感兴趣,到时可以来看。”   凌羽接过那张好似快餐店门口分发的优惠券的宣传单,记下地址和时间。   又过一会儿,店长拿着旗袍出来了。   凌羽抬眼看见,不禁眼前一亮。黛绿色面料,牡丹纹绣,黑线盘扣镶边。样式是改良版,下半身收短,显得高贵之中,又藏一丝小性感。   她对这件衣服一见钟情:“不错,是我想要的那种感觉。”   小姑娘听了十分高兴。“您喜欢就好!要上身试试吗?”   凌羽哈哈大笑起来:“哎呀,我要的这个尺寸,当然不是给自己买的。”   “那……”   “没关系,不用试了,帮我包起来吧。”   凌羽回到书斋时,陈素还在纠结。她扭头见凌羽拎着购物袋,打趣道:“你这效率够高的呀!是买了件旗袍吗?”   凌羽笑得见牙不见眼:“嗯,算是意外之喜!”   又过半小时,陈素终于选定一尊铜铸卧虎的镇纸,暗青色,特别霸气。   “挺好,符合赵导演的气质。”   走出书斋,两人继续在老城区徘徊,走走拍拍,宛如一对观光客。   路上行人不少,偶尔有几个驻足偷看,也不知是不是认出了陈素。鉴于陈素不是那种广告海报满天飞、国民度高到无人不识的大明星,凌羽相信,对方可能只是单纯在欣赏美女。   女人逛起街来,体力总是惊人。天黑后,她们又跑去附近的夜市,一通胡吃海喝。尽兴归来时,已经快十二点。   两人站在一楼等电梯。这会儿,凌羽才有空看一眼手机。   屏幕上显示两个未接来电。都是程应欢的。   微信消息也有两条,还是程应欢的,分别在下午五点、晚上九点。   “听说你出去逛街了,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我今天九点能下戏,一起吃夜宵吧!”   “哎呀,又走不了啦!你别等了,先睡吧。”   她没回,就这样摁灭了屏幕。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两人走进去。   陈素的房间在十七层。她下电梯时,特意回头叮嘱:“对了,后天的生日派对就在酒店餐厅办,晚上七点半开始。你记得提醒应欢,我怕他睡过头。”   “好。”   最终,电梯停在十八层。   程应欢的房间号是18122,听说是他专门选的。凌羽不太明白他这么迷信的人为何会挑中这个楼层,十八层地狱,多不吉利啊。   这家酒店规格挺高,每层一百多个房间。凌羽数着房号,转过好几个弯,终于要到达18122。   走廊上,灯光微弱,这亮度原本只能保证人不撞上墙,而凌羽却在它的帮助下看见好一场狗血大戏。太狗血了,以至于她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脑补过度,产生幻觉了。   眨眨眼,还在。   18122和18124两道房门的中间,站着两个人。   程应欢单手撑墙,另一只手将唐仙凡搂在怀中。   ——被她撞个正着。   太狗血了。真有编剧写出这种桥段,会被扣钱吧。   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两人抱得专注,竟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被人凝视。   唉,凌羽在心里叹口气,拿出手机,挑了一首应景的歌。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音乐从扩音器里传出,将那两人吓了好大一跳。   “哟,这么乖,知道我还没回,特地站在那儿给我守门呢!”凌羽笑眯眯打完招呼,也不等他们反应,滴的一声,刷卡进屋。 第14章 14   凌羽刚换好鞋,程应欢就推门进来了。他一个人。   “咳咳。”他装模作样地发出点声音,企图吸引关注。   凌羽不理,径直走进去,坐在沙发上。这种时候就该多晾会儿。   果不其然,受不了这诡异沉默的某人再次开口:“那个、刚刚……”   “你不会要说,刚刚在对戏吧?”凌羽先发制人,抢了他的台词。同时头一抬,眼一斜,视线从下方射过去,演绎出三分轻蔑、四分鄙视。   怎的,你是当我傻,还是当我瞎?   程应欢见此,放弃挣扎,直接耍起了无赖:“那你想怎么着?分手吗?”   “然后便宜别人?”凌羽怼他一个大白眼。小样,流程和话术挺熟练嘛,能让你得逞,姑奶奶叫你祖宗。   其实,凌羽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她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知道,像程应欢这种招桃花的体质,能在鱼龙混杂、假意真情的剧组保持清白之身,就跟期待猫吃素一样,是违背天性的。不过此刻,她必须装作很生气。如此,才能掌握主动权。   程应欢一听不分手,心里瞬间有了底,神情轻松起来。他凑上前,硬跟凌羽挤在同一张沙发里,而后祭出那张漂亮的脸,不要钱似的卖笑。   “上次买的那双鞋,还喜欢吗?”   “一般。”   “最近看上什么了?说出来,老公给你买。”程应欢一副浪荡败家子的模样,“鞋子、衣服、包包……又或者,是哪款相机?”   凌羽压住那只想踹他的脚,扭头对人笑得风情万种:“程应欢,我身上是不是挂着价牌啊?怎么每次出事只会买东西?我这么好哄吗?”   “啊!”程应欢露出被骗了的委屈脸,“所以你原来不好哄的吗?我看走眼了!”   凌羽以闪电之速拧了一把他腰间的嫩肉,那张委屈脸瞬间破裂。他痛得扭曲了五官,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毫不矫情地满口求饶:“我错了我错了,给个机会改正吧!”   凌羽翘起二郎腿,训狗似的:“这态度还差不多。听着,我不缺钱。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我都能自己买,买得还更合心意。”   “那怎么办?本人除了钱,穷得一无所有。”程应欢嘻嘻低笑,又开始耍无赖。   啊呸!凌羽知道这人就是仗着自己好看,晓得她舍不得打脸,一个劲儿挑战底线。好在她底线也低,不怕挑战。   凌羽清清嗓子:“提问,人为什么要谈恋爱?”   程应欢一脸“你在说什么东西”的茫然。   凌羽微笑:“没关系,你随便讲,我都不生气。”   “为了……‘食色性也’?”他试探道。   凌羽摇头:“低俗,再想想。”   于是,他摸着下巴认真思考一阵,最后犹犹豫豫地说:“为了……开心?”   凌羽满意地点头:“没错,就是为了开心。所以,如果你今天能让我开心,刚刚门口那场烂戏,我就当没看见。”   程应欢听到这个要求,站在那里,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凌羽再次露出鄙视的眼神:“什么呀,大名鼎鼎的程影帝竟然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开心吗?真同情你以前的女朋友!”   “你不知道……”程应欢言辞间透出一股很微妙的得意,“大多数时候,用不着我出手,她们会自己哄自己开心的。”   凌羽决定无视他的炫耀,坚持道:“那你的功课来啦。快想想,要怎么哄我?”   “唔……给个提示嘛。”臭男人撒起娇来,还真是得心应手。   凌羽瞥他一眼:“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程应欢嘴巴大咧,露出“你休想难住我”的表情:“当然记得!上身是镂空衬衣,下身是苏格兰裙。”   “哟,记性不错嘛!”凌羽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点,“你知道吗?那个造型后来被否掉,我可惜了好久,一直念念不忘呢。”   程应欢脸色微僵,似乎从她轻佻的口气里意识到什么。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凌羽发出嘿嘿嘿的笑声,“程应欢,程先生,我想看你穿女装。”   世道变了,现在女流氓满大街了吗?程应欢嘴角抽动:“你这是什么怪癖?”   凌羽抱臂冷哼:“反正要求我提了,做不做,看你喽。”   程应欢眼看躲不过去,望天找理由:“大晚上的,我去哪儿找合身的女装?你的衣服,我又穿不上。”   “哎呀,这不是巧了吗!”凌羽一拍手,跳起来,乐颠颠地翻出购物袋,“我今天下午刚买了件旗袍,原本是帮合作的男模特买的,他身材跟你差不多,要不要试试?”说着拎出一件黛绿色旗袍。   旗袍面料柔软反光,搭在凌羽的小臂上,似一道绿色瀑布,看得人满眼春色。   程应欢目瞪口呆:“你故意的吧?”   “真的只是凑巧。”凌羽神情呆萌地眨眼,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女,而非性/癖怪异的女流氓,“这衣服美吧?我品味如何?”   “美。”程应欢认命般回答。   他抬手狂捏眉心:“算了,既然要做,那就好好做,做全套。搞得不伦不类、人妖一样,我可受不了。你等会儿,我去化妆组借点东西,”边说边朝门口走,烦躁得直抓头发,“啊啊啊,大晚上的,跑去借那种东西,我节操要死光了!”   凌羽笑得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得了吧,你哪儿来的节操!快去快回!”   十分钟后,程应欢抱着一个纸箱回来,脸臭得跟被人甩了巴掌似的。   他一声不吭,闷头走进浴室。   凌羽嘻嘻两声:“要我帮忙吗?”   “不用!”程应欢在里面嚎一嗓子,然后独自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哗啦一声,浴室门开了。   凌羽已经从客厅移到卧室,坐在床头玩手机。听见声音,她抬起头,看到程应欢的那一瞬,哪怕心中早有准备,依然被惊艳得晕了两秒。   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男性的特征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是一个性转版的程应欢。甚至,说是他的孪生姐妹,也不为过。   长卷发遮住脸部那些过于硬朗的线条,着重突出眼睛和嘴唇,浓目红唇,艳而不俗。   视线往下,凌羽不禁呼吸加快。不愧是影帝啊,果然有职业精神,说要扮全套,就真的一样不少。腿毛剃得干干净净,踩上高跟鞋,越发显得身段妖娆。   啊,腰细腿长屁股翘,除了胸有点平,简直完美。   随意地倚门而立,那风情,那姿态,似妖非妖,魅中带野,仿佛满身荆刺的玫瑰成了精,一眼就勾魂夺魄。   大概是职业病作祟,凌羽回神之际,条件反射要去包里翻相机,结果一下被人压住。   “不准拍。”   程应欢压在她身上。像是为了配合这身行头,他嗓音很柔,微带一点鼻音,勾出拉丝般的甜腻。   而他的手,掐住了凌羽的小臂。   这是一只男人的手,大而有力,轻松将她的胳膊包住。可仔细看,那只手又和普通男人略有不同,指尖上粘着红色花瓣似的美甲贴。   真是……好骚气啊。   凌羽的心脏突突跳动,她许久没有这般兴奋过了。此刻对上程应欢的眼珠,只觉自己目光涣散,早已神思不属。她迷迷糊糊地笑:“怎么,怕留把柄啊?放心,我人品没那么差,不会泄露出去的。”   那张艳丽到令人晕眩的脸逐渐凑近,在她眼上落下一吻:“反正,不准拍。这是限时服务,你只能用眼睛看。”   亲吻沿着鼻梁往下,凌羽嗅到他唇上传来的香气。好熟悉,是什么呢?甜甜的,像红丝绒蛋糕。   啊,她突然想起,那是自己的口红。有一支,不小心落在浴室了。   程应欢抹的竟是她的口红。   这一下,狠狠戳中凌羽的性癖。   她听见自己出窍的灵魂在房间里奔跑发疯,时不时冲到她耳边放声尖叫——卧槽,这男的也太他妈性感了!拖这么久才睡,简直血亏啊! 第15章 15   一夜无眠。   晨起睁眼,床上已没了另一人的身影。床下狼藉一片,显然,某人也没精力收拾。   凌羽披着薄被在房中转一圈,确定程应欢不在,应该是去拍戏了。啧,连顿早饭都不请,连张字条都不留,男人真是拔吊无情。   她坐在床边打呵欠,伸手敲开微信群,给那群八卦的女人通报进度。   凌公子羽不沾衣:“叮咚,程先生已审。硬件七分,技术九分,综合有八分。所以,还行吧。”   傅家第九代人脸画师:“什么呀,竟然只是还行?亏我期待老久!”   笑傲江湖:“知足吧,这已经算历史最高了。”   凌公子羽不沾衣:“可惜,没什么上升空间。”   傅家第九代人脸画师:“别气馁,再开发开发嘛!”   古今中外第一神婆:“凌凌,你那朵桃花出来了吗?”   凌公子羽不沾衣:“[笑]出来啦!质量不错,还在考察期。”   古今中外第一神婆:“那你最近小心些。那朵桃花运势变了,跟你有冲撞。”   凌公子羽不沾衣:“惊!不会是血光之灾吧?”   古今中外第一神婆:“那倒没有。”   凌公子羽不沾衣:“那就好,不见血就行。改天带出来让你们瞧瞧,这朵桃花可好玩了!”   凌羽收拾好自己,一开门,发现可怜的小助理又蹲在门口。不用说,肯定又是程应欢的主意。   她胳膊一伸,笑容满面地拽着欧欧去吃早茶,期间听他小嘴叭叭。   “姐,你们和好了?”   凌羽张口咬住一个小笼包:“我们吵过架吗?”   “昨天……”   “少见多怪。”凌羽飞过去一个暧昧眼神,“这你就不懂了吧?都是情趣。”   欧欧瞪圆眼睛:“姐,原来你是这种类型啊!那你和哥还真是挺配的。”   凌羽眯眼点头:“多谢夸奖。”   饭后两人去超市购物,装满四箱零食,才驱车开往影视城。   欧欧捏着方向盘,傻不愣登地问:“姐,怎么又买东西啊,昨天不是送过见面礼吗?”   凌羽斜他一眼,疑惑程应欢这种人精是怎么挑助理的,都不看智商吗?   当然啦,用零食这种小恩惠收买人心,是最低级的,但考虑到她“大钱没有,小钱不缺”的经济状况,也是目前最实用的。   快中午的时候,凌羽他们到达拍摄点。   今天拍的是室内戏。   程应欢见到她,比昨日热情百倍。   大概是春宵余温尚存,两人一见面就腻歪起来。捏脸揉屁股、互相喂食、你捶我打、贴贴靠靠,反正,一副臭情侣秀恩爱的讨厌样子,旁人都退避三舍,自动给他们让出二人世界。   远处,唐仙凡一袭紫衣,长发垂地,静静坐在角落看剧本,全程没有抬头。   就这样闹了一天。   陪程应欢吃过晚饭,已经七点多了。凌羽心里惦记那场国风秀,起身准备走。   她捏捏程应欢的手:“那个秀很难得,我想去看一眼,晚上不能陪你啦。”   “好吧。”程应欢也没太挽留,只是耷拉着眼皮,可怜兮兮的。   凌羽走出影视城,刚准备叫车,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凌凌。”一副不惊不怪的口气,仿佛在这里等待已久。   她立马转过身,眯眼笑得贼甜:“嗨,真巧啊!”   池曜东站在路边,仍是那副学长打扮,戴一顶棒球帽,脸上似乎晒黑了点。他看到凌羽这般没心没肺,不禁皱眉抱怨:“你来横店,怎么不告诉我?”   凌羽蹭着脚尖嘻嘻哈哈:“凡事总得排个优先级嘛。”   池曜东挑高眉毛:“我的优先级在程应欢之后?”   凌羽转着眼珠左看右看:“在横店嘛……咳,是这样的。”   一如既往,坦白得扎心。这话说得池曜东没了脾气,他摇头笑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你一个人,他今晚应该没空陪你吧?——正好,我有空。你准备去哪儿?我送你。”   凌羽只思考了两秒,就从善如流,坐上他的车。   “好歹也是主角之一,你怎么这么闲呀?”   “比不得影帝,我们这戏投资小,胡乱拍拍就行。”   瞧这语气,酸得倒牙。凌羽撇撇嘴,决定不和他分享自己这两天的精彩见闻。   “横店八月国风秀”在老城区的一个体育馆举办。凌羽进了内场才发现,里边竟然没开空调。   “要命啊,现在可是三伏天,热起来会中暑的!”   “据说是电路老化,空调坏了,还没修好。”   “今年是谁办的呀?太不负责了!”   身边不少人在抱怨,热气鼎沸的室内,人心浮躁。   凌羽却不受影响。她围着T台转一圈,时不时蹲身拍照,然后又绕到两侧的等待区,和设计师攀谈,交换名片。   池曜东站在人少的角落,看她笑颜明媚地在人群中穿梭。热汗让她两鬓发亮,上衣衬衫湿得近乎透明。明明狼狈得像刚从河里爬出来,言谈间却始终保持优雅,令人如置身高端酒会。   池曜东回忆起和凌羽的第一面。那时,她也是这样,笑语嫣然,进退自如,让人忍不住亲近信赖。   她好像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仿佛对什么都胜券在握、势在必得。   这种特质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正当池曜东暗自出神时,凌羽携着一股热风跑近,将脸凑到他跟前:“快帮我看看,我脸上的妆花了吗?”   他的鼻腔被那股热风充满,视线一瞬间失焦。   “还行。”池曜东错开眼,敷衍两声。   “幸好幸好,不然就糗大了。”凌羽连吐舌头,“我搞完啦,咱们走吧。”   “哎?后面的还没上场吧?”   “嘿嘿,但我已经看完了呀!效率高吧!”她得意地龇开牙,将相机收进包里,然后一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快走快走,热疯了!”   回到车上,池曜东打开空调,递过一条毛巾:“把汗擦干,免得感冒。”   凌羽嫌弃地闻了闻自己:“这样不行,我要回去洗澡,换件衣服再出来。”   “那我送你回酒店?”池曜东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脑子里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   八点三十七分,两人到达酒店门口。   这家是横店最大的酒店,双子楼,分A、B两座。   池曜东停好车,看着门口小广场上精致的花丛与喷泉,心里有点犯酸。他当然知道自己没资格嫉妒影帝,但一瞬间的事,就算是圣人也克制不住。   凌羽带他走进A座,指着大厅左侧的等候区说:“你随便坐,我很快就下来。”   池曜东伸手一拦,脸上挂着君子谦谦的微笑:“都到门口了,不请我上去坐会儿?”   凌羽不吃他这套,一个大白眼翻上天:“少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指望了,他今晚要拍大夜戏,天亮都不一定能回来。”   池曜东坚持不懈:“那有什么好忌讳的?大厅里人来人往,我坐在这儿,反而容易被人看见。”   “哼,我怕你被看见吗?”   原来女人受不得激。他笑着往前贴两步:“那还说什么?一起上去吧。” 第16章 16   唐仙凡今天过得很差。   演戏不在状态,拍摄时总忘词。眼神也不对,总不自觉地看镜头——这是新人才会犯的毛病,她不应该。   一场毫无难度的文戏不断NG,任谁都要发脾气,更何况导演赵昆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严要求、高标准。他冲过来,直接把剧本丢到她脸上。   “你演啥啊演,词都说不顺,长个嘴只会吃饭吗!哭,你还有脸哭,因为你一个人耽误大家多少事,我搁这儿陪你练词了是吗!”   当着满屋人的面,唐仙凡埋头低声啜泣。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但此刻似乎只有眼泪能代替她说话。   “……算了算了,你今天不用拍了,看着就心烦,早点滚回去自己练,练不好,别他妈来这儿找晦气!”   导演一挥手,把她驱逐了。   唐仙凡脚步虚浮地退出来,感觉头顶仿佛压着一座山。好重,真想眼睛一翻,彻底昏过去。但是不能。   她摇头拒绝了助理的跟随,表示想一个人走走。   夜幕之下,影视城依旧热闹非凡。这地方,好像一座永远也不打烊的工厂。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前跑。她本来也该跟着跑的,可是……究竟是什么绊住了她的脚步?   “唐仙凡!”   有人在叫她。   唐仙凡停步回头。   那人背着灯光,只能看见影子——宽袖长袍,身如玉树,正沿着倾斜的石板路往下飞奔。   距离在拉近。   夏夜的风湿热粘稠,她努力张开鼻翼,仿佛闻到他的呼吸,也是一样湿热粘稠。   程应欢终于跑到她面前,喘着气,满头光亮的汗珠。   “一起回去吧。”他说。   唐仙凡捏捏袖子,不知该不该提醒他擦汗。犹豫两秒,指尖不受控制地抓住袖口,缓慢拂过他额头。   程应欢也不躲,大笑两声:“谢谢。”   她心情微微好转,想起他刚才的话,疑惑道:“你现在就走了吗?今晚不是还有戏要拍?”   程应欢耸耸肩:“请假了呗。”   “啊?”   他摇头晃脑地说:“赵导正发脾气呢,我才不想留在这儿挨雷。”   唐仙凡有点内疚:“对不起,连累大家了。”   “赵导发火,纯属家常便饭,用不着放在心上。”   “嗯。”   她焦灼的心脏就这么被安抚了。   上了车,因有旁人在,唐仙凡不愿意主动开口。程应欢也没说话。两人好像都过分疲倦,懒懒地靠着,半睡半醒。   九点十分,他们到达酒店。   下车时。   “仙凡,我们谈谈吧。”   唐仙凡扭头看到他严肃的脸,心中不禁一颤:“好。去哪儿谈?”   程应欢眉头一直蹙着:“去我房间吧,外面不方便。”   “那个……”   “她不在。”只用三个字就打消她的顾虑,程应欢又扭头吩咐助理,“欧欧,你在这边盯着,要是见到凌羽回来,给我发消息。”   十八层,18122号房。   唐仙凡站在门口,不禁想起昨天夜里。   她原本已经睡下,但辗转反侧,心中一直不安。于是跑过来,敲开程应欢的房门。   他也还没睡,刚洗完澡,头发湿着。   “怎么了?”程应欢眨眨眼睛,表情有点呆。   唐仙凡搓搓手:“那个,她还没回来吗?”   “哦,凌羽啊,”程应欢反应过来,语气满不在乎,“还没呢,你找她有事?”   唐仙凡摇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程应欢也不催,就靠在门上安静等着。   走廊里光线微弱,他房里的灯却很亮,光顺着门廊射过来,却只映出一道人影。   唐仙凡被那道影子包围。她仰头之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对不起。”她低声说。   “干嘛道歉?”   也许是错觉,他的语气似乎变温柔了。   唐仙凡声音更低:“因为,我给你添麻烦了。她来探班,原本是好事,结果被我闹得不欢而散……”   她正专心反省,耳朵却捕捉到一声轻笑,抬头,见程应欢脚步前移,关上了房门。   这下,他们都在阴影里了,谁也没有挡着谁。   程应欢背靠墙壁,声音懒懒的:“你啊,心事太重了,这么活着多累啊。”   “啊?”   “凌羽脾气很好。”程应欢嘴角噙笑,“她呀,说不定早把白天的事给忘了,现在指不定在什么地方疯呢!你别纠结啦。”   听他语气里满是夸赞,唐仙凡心里冒出一股奇怪的情绪,像是嫉妒,又像是委屈,或许,还有自卑。   “她很好,是我不好。”   程应欢似乎看出她情绪不对,收起懒散的语调:“你……”   但她不敢再听。   “我走了。”   唐仙凡鼓起勇气告辞,然而还没来得及移动脚步,就发现自己被人抱住了。   手掌宽大,力透肩背。她在这个紧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拥抱里,泪如泉涌。   他确实是喜欢我的,不是错觉。   唐仙凡像黑夜里濒死的鱼终于吻到一滴晨露,心中幸福满溢。然而,这样的时刻还没能持续多久,现实就似一把剪刀,破开温情,撕烂她的梦。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那句著名的歌词仿佛一道魔咒,从天而降,炸得她不知天南地北。   唐仙凡转过脸,看见拐角处的凌羽——她红唇弯弯,眉眼含笑。   “哟,这么乖,知道我还没回,特地站在那儿给我守门呢!”   唐仙凡泪水糊脸,心中五味杂陈。为什么她能那般优雅体面,而我总是这样狼狈?   “滴”,房门开了。   唐仙凡从回忆里退出,准备抬脚进屋。   程应欢却忽地伸手拦她:“你先等会儿,我进去看看。”说着走进去,四处翻看张望。   “怎么了……”   “嘘!”程应欢示意她噤声。   唐仙凡看他这么严肃,心里也有点发慌。她想起刚才开门时,房里亮着灯——说明房卡一直插在电源上,没有拿走。   难道房里有人?是凌羽吗?   她站在门口胡思乱想。过了一会儿,听见程应欢叫她:“进来吧,屋里没人。可能是凌羽出去时忘带房卡了……唉,丢三落四的,什么记性!”   唐仙凡听出他嘴里虽然抱怨,却完全没有责备的语气,反而透出一种别样的亲昵。   打住,别再想了。她强迫自己专心,然后走进屋。   程应欢的房间,唐仙凡不是第一次来。但这次,她一踏进门,就感觉有些异样。   目之所及,好像更乱了。程应欢不爱收拾,房间原本也整洁不到哪里去,但某些新增的凌乱显然不是他造成的。比如,门廊处歪倒的高跟鞋、衣架上皱巴巴的女式衬衫、沙发柜上随手乱扔的珍珠耳坠……这些扎眼的凌乱,无不在向她展示,这里,有了一位女主人。   她继续往里走,看到客厅中央的木桌上,竖着一捧玫瑰花。   浓艳的红,热情张扬,在这间米黄色打底的房间里,让人眼前一亮。   真浪漫,她心想。但是很快感到奇怪。   这捧花怎么是十八朵?十八,这个数字很少见啊,是有什么特殊涵义吗?比如,纪念日?   唐仙凡盯着那捧玫瑰兀自出神,全然没注意到程应欢已经在她对面坐下。   “你喜欢这花?”   她听到声音,猛地抬头,对上程应欢玩味的目光,一时语无伦次:“不、不是……我走神了,抱歉。”   “坐吧。”   程应欢此刻不苟言笑,这样的他,让人有点怕。但也可能是她心虚。   “你要跟我谈什么?”唐仙凡惴惴不安地问。   程应欢开门见山:“你今天状态不太好。”   “嗯。”   “我知道原因。”他毫不遮掩,用词简单直接,“我只能说,很抱歉。”   “什么?”   唐仙凡还没完全进入谈话的状态,程应欢已经直接把那层窗户纸捅破:“我知道你的心意,之前没戳破,是觉得没必要。但是现在……凌羽来了。”   听到这里,唐仙凡心脏狂沉:“你在跟我划清界线吗?因为她?”   “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是我女朋友啊!”   程应欢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也许是脸上的妆还没卸,那端正儒雅的眉眼,令她想起秋君诺,那个身居高位却孤独一生的男人。   不对,不对,不该如此。   唐仙凡低着头,喃喃自语:“女朋友又怎样,她不过是占着这个好听的位置,陪在你身边的一直都是我——就像、就像秋夫人也只是占着正妻的位置,而真正和你交心的人,是我……”   他们相对而坐,身上戏服未脱,说话还带着角色的影子。   入戏是一场战争,出戏也是同样,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唐仙凡脱口而出那番话,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的类比。身体虚弱地颤抖着,她抬头看向程应欢,说话都有了泣音:“对不起,我失言了。”   “仙凡……”程应欢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脸上的表情仿佛是慈悲。他移步过来,蹲在她身前:“仙凡,你要不要请几天假?出去转转,换个环境,或许会好一点。”   “不。”她坚定地摇头,“我不想离开。”   演员和角色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彼此影响,互相折磨。   她放不下的,不甘心的,究竟是秋君诺,还是程应欢?分不清,也不想分清了。   溺水的人如果眷念海洋,会怎样?她会宁愿溺死,也不离开水面。   “程应欢,你喜欢我吗?”她望向他,像望着最后一块浮木。   他摇摇头:“我的喜欢很廉价,你不会想要的。”   “只管回答,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他说。   “骗人。”唐仙凡咬咬唇,“要是不喜欢,昨晚为什么抱我?”   程应欢噎住了。他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愁眉苦脸的,似乎在懊悔。   “仙凡,我没法向你解释。因为,那只是一瞬间的心动。一瞬间,就真的只是一瞬间,不会持续太久,也当不得真。”   唐仙凡傻傻坐着,无法理解这个“一瞬间”的理论。她听见自己声音恍惚:“那你对凌羽的喜欢,是很久很久吗?”   程应欢露出意外的眼神,而后回答:“她从不期待我的‘很久很久’。而你要的,肯定不只是一瞬间吧。”   唐仙凡不明白他怎能笑着说出这句话。那么清醒,又那么绝情。   她低下头,暗自神伤。是的,一瞬间,她所能拥有的,不过是那短短一瞬,昨晚已经用掉了。   程应欢递来一杯水,似乎想安慰她:“拍完这部戏,出去旅行吧,看着外面大千世界,美景风光,到时候就会觉得此刻不值一提了。”   玻璃杯中清水荡漾,一眼见底。她抬头望向程应欢:“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程应欢笑得坦然:“因为你是我的女主角啊。你好了,戏才能好。戏好了,我才能好。”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戏。唐仙凡脑袋发蒙,回想这阵子的纠结难熬,好似大梦一场,全变成笑话。   喉咙酸胀哽咽,只能靠不停吞咽来缓解。   她问:“你一直都这么清醒吗?从来没有迷茫过?”   “嗯。”   “能不能教教我?”她求助地望向他。   他说:“这是天赋,没法教。”   “原来是我不够专业。”唐仙凡自嘲地勾起嘴角,“受教了,程老师。”   理智上知道必须割舍,身体却还无法习惯。她感到自己泪眼模糊,胸口空荡荡的。这场荒诞的梦,该醒了。可是,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唐仙凡站起身,想朝门口走,但又无法迈出脚步。她想要什么呢?   程应欢似乎看穿她的心事,上前一步,搂住了她。   手掌的温度再次传来,耳畔,那声音哀叹着:“仙凡,回去吧,我们明天戏里见。”   泪水浸湿衣衫,她很想做一个不顾后果的任性小孩。但是不能。唐仙凡意识到,在这场虚假的梦里,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戏。   “好,我们……戏里见。”   她终于要迎来一个体面的告别。   可是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唐仙凡瞬间方寸大乱,她慌张地望向门口,猛摇程应欢的手臂。   怎么办、怎么办?是你女朋友回来了吗?   程应欢眉头皱起,大概是恼怒楼下望风的助理失职。他伸手指了指套房里间的卧室,用口型告诉她:“先进去躲一下。”   这种“躲”,有点屈辱。但此刻也顾不上了。唐仙凡拖着衣摆迅速走进卧室,并把门反锁。她打定主意,就算外面有人把门敲破,也绝不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隐约听到程应欢和那人的对话声。是位男性,不是凌羽。   她稍稍安心,这才回头打量起这间卧室。   仍是暖色调,很温馨。   唐仙凡的视线落在脚边。她发现地毯上散落着玫瑰花瓣,一片、两片,不多,但似乎画出某种轨迹,从床脚一直蔓延到衣柜附近。   这间卧室的主人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洒落满地玫瑰?一些打码画面突然冒出,刺痛了神经。   唐仙凡站在衣柜前,深深呼吸。按理说,她不该随便翻看程应欢的私人物品。但她忍不住。她一边谴责自己,一边拉开了柜门。   没想到,衣柜里装的不是私物,而是人。   凌羽身穿白色浴袍,手捏一只快要掉完花瓣的玫瑰。而她对面,站着一位长相帅气的陌生男人,怀里抱着一瓶红酒和两支高脚杯。   这画面太刺激,直接让唐仙凡大脑宕机。身体遵从本能,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啊——” 第17章 17   九点半,都小野看了眼时间,估摸程应欢这会儿应该回来了,于是开门走到对面,摁响了18122号房间的门铃。   叮咚、叮咚……奇怪,明明听见里边传来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开门。   都小野抱着纸箱傻站在那儿,感觉自己像个上门送件的快递员。   其实,他并不想和程应欢亲近。一来,两人相差十岁,有代沟。二来,性格不合。   但是耐不住韩奚坚持啊。   她不放心后来的那位经纪人,直接手把手地教。比如,日常该怎么和程应欢相处,以及,怎么炒CP。   “投其所好,多送礼物,甚至是私物。我记得,你有个限量版的哆啦A梦项链……”   “别呀,奚姐,那项链我排了半年队呢!全球也就三千条!”   “那不正合适!越稀罕越好!”韩奚一边打电话,一边敲键盘,语速快得他有点跟不上。   都小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嘴上还是老实应下:“哦,我记住了……那,路飞衬衫,我能留下吧?”   “衣服的话,送同款就行。但要提前约好,一定是你先穿,他再穿,免得人家粉丝说你蹭热度……”   “奚姐,网上都说,直男卖腐,半截入土,缺大德呢!”   韩奚隔着电话呸他:“你懂个屁!CP红利,一本万利。别废话了,照我说的做!”   小奶狗耷拉着耳朵,委委屈屈。唉,真不懂,男男CP有什么好,大家都疯了一样往上凑。   都小野在门外等了好一阵。终于,门开了。   没有全开,只露出一道缝,刚好够装下一张人脸。   程应欢透过门缝看人,面色不善:“干什么?”仿佛只说三个字都嫌费口水。   都小野被迫恭恭敬敬:“程老师,晚上好,我来跟您对一下剧本。”   “明天我俩没对手戏吧。”程应欢满脸不耐烦,每个字都在赶客。   都小野咬牙再忍:“不是那个戏,是那个戏,唔,您还记得吗?奚姐说的真人CP……”   程应欢打断他:“我今晚没空,你换个时间再来吧。”说着就要关门。   都小野过来找他,心里本就不痛快,又被关门这个动作刺激到,当下懒得再装乖巧,伸手一巴掌拍在门上,态度强硬地顶回去:“程老师!白纸黑字签过合同的,还请您配合!”   程应欢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他道:“我若不呢?毁约的话,我不过赔点钱,而你……你确定要往这个方向发展吗?你家那位美女经纪人要是知道你搞砸了她的计划,会生吞活剥了你吧?”   都小野瞬间语塞。   可恶,又不能真吵起来。他只是个加塞的后辈,哪敢跟一番男主硬碰硬!可是……这人什么态度啊!动不动就拿毁约吓唬人,哼,一点职业道德和契约精神都没有,能火成这样,真是老天被猪油蒙了心。   都小野进退两难,正犟着脾气跟人对峙时,门内突然传来“啊”的一声尖叫。   女孩子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因为受到惊吓。都小野少年热血,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   “喂!你干什么!”程应欢试图拦他,没拦住。   都小野闯进屋子,立马判断出声音是从房门紧闭的卧室里传出来的。他冲上前开门,但门被反锁了。   都小野回头冲着程应欢喊:“房间里是谁?”   程应欢大概从没遇到过这样莽撞无礼的后辈,一时间气得脸色煞白。他咬紧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跟你无关。滚出去。”   都小野没有被吓退。他心想,听到房里的人尖叫,程应欢不去关心对方安危,反而只顾着赶他走,实在太反常了。刚刚在门口也是,推三阻四的,这里一定有古怪。   都小野猜测,卧室里的人应该是程应欢的女朋友,而且很有可能受了欺负。他对凌羽印象不错,一度可惜好好的女孩怎么眼瞎看上程应欢这种老流氓。   他理直气壮地大声质问:“你把人怎么了?敢不敢开门让我看一眼?”   “你有毛病啊!我的房间凭什么让你看!给老子滚!”程应欢气得狂骂。   都小野觉得他心虚,指着他鼻子喊:“早知道你心术不正,现在竟然还对女孩子下手!真是人渣!”   “我渣你大爷!听不懂人话是吧,让、你、滚!”   两人谁也不肯退让,话越说越狠,几乎上手打起来。   就在都小野揪住程应欢的衣领,准备抡拳头时,咔嗒一声,卧室门开了。   两人同时扭头看去。   只见一位湿发美女姿态婀娜地从门内走出。她赤腿光脚,身穿白色浴袍,低开的领口露出胸前大片皮肤,雪亮娇嫩,上面坠着几滴淡红色的液体,看上去既狼狈,又色情。   左肩还有一片玫瑰花瓣。   “那个,我刚刚把红酒碰倒了……”凌羽朝他们无辜地眨眼。   都小野脑子嗡的一声炸掉。   浴袍、红酒、玫瑰,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对方在准备什么。都小野瞬间懂了,程应欢为什么从开门起就一直摆着臭脸,原来是自己打搅了他的好事。   都小野年轻气盛,做事冲动,好在有错就认,绝不硬撑。   “对、对不起……”他浑身红得好似烧虾,恨不得瞬间化成空气飘出去,“祝你们、那什么愉快,我走啦!”   都小野跑得飞快,一路冲回自己房间,面壁思过去了。   程应欢锁好门,回头跟凌羽四目相对。   “你不是去看秀了吗?”   “你不是要拍夜戏吗?”   两人同时发问,谁也无法回答谁。   咔嗒,卧室门再次打开。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源源不断地掏出兔子,里边又走出两人。   紫裙拖地的那位,是身穿戏服的唐仙凡。而另一位则是陌生人,男性。   “你好,程老师,久仰大名。我是池曜东,最近也在横店拍戏,请多指教。”   没想到,对方率先自我介绍,还友好地朝他伸出手,仿佛这是一个普通的社交场合。   程应欢不咸不淡地跟人握手:“哦。”他的视线在那两个外来客之间来回移动:“这么晚了,还不走?等着搓麻将吗?”   名叫池曜东的男人谦逊一笑,彬彬有礼地说声“打扰”,便离开了。   而唐仙凡似乎惊魂未定,他安慰了两句,将人送到门口。   程应欢关好门,再次和凌羽四目相对。   她正在浴室吹头发,什么话也没说。   程应欢看了看浴室里潮湿的地面。其实,他今晚刚进门就注意到了,浴室是湿的。   所以,凌羽洗过澡,在房里还有其他男人的情况下。   按理说,他该问点什么,但程应欢今晚工作大超负荷,此刻实在太累太困,于是打个呵欠:“算了,睡吧。”转头直接栽进床里,梦会周公去了。 第18章 18   凌羽没有睡。   她穿着那身浴袍,走到外面的阳台上抽烟。   四周没有高层建筑,微风轻拂,但还是很热。黏糊糊的,就像汗液和鼻涕的混合物。   她心情有些烦躁。   没想到程应欢竟是这种反应。   凌羽轻哼一声,眼神迷离地倚在栏杆上吞云吐雾。   邀请池曜东上楼,没必要。洗完澡可以穿的衣服,也不是只有浴袍。但凌羽还是这样做了。   那时,她身绕水雾,赤脚走出浴室,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湿答答的印记。   “久等了。”   池曜东回头看到她,只是浅浅一笑,好似这等美人出浴的香艳画面早在意料之中。   他从桌上的玫瑰花束里抽出一支,递到她面前,温文尔雅地说:“万花丛中过,唯爱此一朵。”   凌羽听出他这话是在暗讽程应欢滥情,了然地笑笑,两指伸出,接过那支号称“独一无二”的玫瑰。   他们本该离开了。   但池曜东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凌羽坐在沙发上磨指甲,谁也不提出门这件事。两人仿佛心有默契,各自等待着什么。   池曜东转够了,终于在她身边坐下。   “凌凌,不给我倒杯水吗?”   凌羽眼皮一抬,声音慵懒地反问:“你确定,只是喝水?”   对方笑道:“当然,酒也可以。”   于是,他们开了一瓶红酒。   那是程应欢的私藏。他那人,太懂得享受,即便在外工作,也不随便糊弄,带的都是好酒,色润香醇。   两人就着桌上的玫瑰碰杯小酌,沐浴乳的香气,混合着酒香,以及池曜东身上的味道,在空气里纠缠。   “凌凌,你确定程应欢今晚不回来吗?”   “嗯啊。”   “那我们坐在这里,是准备闲话到天明吗?”   池曜东扭头看她,幽深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他含蓄地微笑,趁碰杯之时,小指勾出,轻轻蹭过她的手背。   “说实话,跟你相处很愉快。我猜,你的感受也是同样。所以,我有一个提议,不如……”   他说着话,突然凑近,但又停在相隔两三厘米的地方,仿佛耍流氓之前,要虚假地绅士一下。   凌羽忍不住笑了。   于是,他们接吻了。   正如池曜东所说,她并不讨厌他,也不排斥他那个未说出口的提议。   吻只是亲密关系的前奏。凌羽吻过很多人。有的人口水太多,有的人牙齿笨拙,有的人热衷深吻,舌尖直探到喉咙里,让人生理性犯呕。   池曜东显然没那些毛病。常年泡在偶像剧里的男人如果吻技不过关,那可是会丢饭碗的。他的吻非常偶像剧,凌羽甚至觉得他在不由自主地凹姿势。是那种深情的、体面的亲吻,如果抽离灵魂在一旁围观,没准会发出“哇,好唯美”的鸡叫。   但,不够味儿。   凌羽在心里冷淡地给人打分。这时,忽然听到门响。   她原本仰面躺着,此刻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坐起。被她推开的池曜东还在发懵,然后就听到门口有人说话。   “……我进去看看。”   这声音,是程应欢!卧槽,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凌羽来不及思考程应欢说话的对象,立马抄起桌上的酒瓶酒杯,也不管池曜东愿不愿意,直接上脚踢着他往里走。   “快,快,去卧室!”她龇牙咧嘴地示意。   两人兵荒马乱地撤离。还好套间够大,外门离客厅尚有一段距离,他们打个时间差,成功逃入卧室,并躲进衣柜。   程应欢在套房里走来走去,各个房间都摸查一遍。凌羽在黑暗中听着那渐近的脚步声,大气也不敢出。后来,估计他没发现什么异常,转身回到客厅。临走时,顺手把门关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两人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走出来透气。   凌羽坐在床上,拍着胸脯,惊魂未定。   池曜东压着声音,斜眼笑她:“我还以为你不怕被他看见呢!”   “哈?”   “不是打算利用我来刺激他吗?”池曜东总是说大实话。   凌羽边笑边摇头:“你不懂。如果被抓现行,那我就变成了过错方,到时候反而被动。所以,蛛丝马迹可以露,但实证绝对不能被人抓到。”   池曜东露出看到大佬的眼神,谦虚道:“学习了。”   事情后来的发展虽然不完全如人意,但也还过得去。香艳暧昧,半遮半掩。   结果……程应欢竟然连问都不问一句,倒头就睡,不生气,也不介意。   凌羽长叹一声,掐灭手上的烟头,望着远处灯光,死活想不通。   就算池曜东气质温和无害,但那个级别的长相,不可能没有丝毫危机感吧?就算你来者不拒,并没有多喜欢我,但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哎,不可能一丁点占有欲和嫉妒心也没有吧?与生俱来的领地意识和雄竟本能,这男人没可能例外的啊!   等等……凌羽脑中灵光一闪。他有没有可能、会不会,是在生闷气啊?不显山露水的那种。   这天,同样没睡的还有韩奚。   “什么?!”   她在加夜班时,接到都小野的电话,听人结结巴巴复述完整个“犯罪过程”后,手下的蓝牙键盘报废了。   “你再说一遍?你干什么了……”韩奚阴恻恻地笑着,感觉一股腥甜之气直往嗓子眼儿冒,“你说,你强闯了程应欢的房间,当着他的面,骂他心术不正,还差点动手打了他……是吗?”   “对不起,我错了!”都小野在电话那端,跪得斩钉截铁。   深夜加班的社畜本就心力交瘁,韩奚纵然暴怒呕血,也提不起精神骂他。   都小野认错态度良好,发誓赌咒自己再也不冲动了,以后绝对、一定、百分百服从安排。   韩奚捏着眉心叹气。唉,自己捧出来的人,还能怎么办?只能尽力帮他擦屁股呗!   她安慰说:“行了,别嚎了!也算不上多大的事,我来摆平。”   “奚姐……”都小野又愧疚又感动,哼哼唧唧地对着年上恋人撒娇。   韩奚无奈道:“小祖宗,你对着程应欢,哪怕有对我的十分之一乖巧,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都小野立马反驳:“那怎么可能!我只会对你这么乖。”   韩奚猝不及防被这情话砸中,无声地笑了。   她喜欢这份天真直率,虽然在工作上屡次闹出麻烦,她还是喜欢。也许,人天生会被自己缺少的品质所吸引。   她泡在这个圈子里太久,深谙生存规则。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或许配不上那少年。所以,拼尽所能去成就他,希望他对自己感恩戴德,以致依赖,无法离开。   这些想法都很自私。她不敢宣之于口,只在偶尔被对方的率真戳中时,冒出来片刻。她唾弃一下自己,然后继续按照从前的方法生活。   在这个圈子里,人脉比任何东西都珍贵。所以,一个人,只要有利可图,便该接近讨好。   程应欢人品如何低劣,私生活如何混乱,她都不关心。她只知道,这棵大树根深叶茂,屹立不倒。而《大金冠》是他们和他唯一的交集。五个月的拍摄期,绝不能浪费。   挂掉电话,韩奚连夜订票赶往横店。去机场的路上,她又下单网购了两件礼物。   早晨五点,天刚蒙蒙亮。韩奚在酒店门口的接待区,见到了都小野。   整夜不安的少年黑眼圈浓重,看到她,急冲冲地扑过来,眼中满是心疼与自责。   “我……”   韩奚摆摆手:“好啦,我不听废话。知道一会儿该怎么表现吗?”   “嗯嗯!”他把头点得好似小鸡啄食。   五点半,程应欢准时出现在大厅。   他戴着墨镜与帽子,低头走在助理后面。大概是缺乏睡眠,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韩奚掐着点儿走过去,笑容满面:“程老师,早啊!”   程应欢顿住脚步,脸转向她,却毫无反应,不知是在发愣,还是在回忆这人是谁。   有韩奚在,当然不可能冷场。她扭头问助理欧欧:“程老师是准备上戏吗?要不要一起?我们今天开的是保姆车,很宽敞,路上还能舒服睡一觉。”   欧欧没有擅自替老板回答。   韩奚迅速看一眼程应欢。但他的墨镜很大,遮住半张脸,让人无法判断他的脸色。   “程老师……”   “我不习惯坐别人的车。五分钟,有事快说。”   程应欢冷漠打断,韩奚登时有点被吓到。因为这是程应欢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如此强势的一面。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桌上,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里,装着两样礼物。一瓶人头马XO,是给程应欢的,一条爱马仕丝巾,是给凌羽的。   韩奚从容得体地带着都小野道歉,言辞诚挚恳切。   而程应欢只是抱臂坐着,听完轻飘飘地来一句:“哦,就这?”他不耐烦地站起身,“行了,那事情我没放在心上,不用再说了。东西也拿回去,我不缺。”说完就走,连基本的商务礼仪也不顾了,拽得逆天。   韩奚看到这架势,心里直打鼓。这是还没消气?但凭借多年跟明星打交道培养出来的嗅觉,韩奚隐约意识到,程应欢的这股气应该不是冲着自己。   那么……她大胆猜测,难道是跟女朋友吵架了?   韩奚看着身旁正打呵欠的小男友,有点犯难。   程应欢若一直保持这种生人勿进的气场,都小野在剧组的日子肯定不好过。那,要不要帮他们说和呢?——唉,还是算了吧,就程应欢那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她和都小野还是置身事外比较安全。   程应欢坐进车里。   欧欧关好门,等着车子上路,这才开口说话:“哥,你要的池曜东的资料,我整理好了,要看吗?”   程应欢闭目仰头:“眼睛疼,不看,你念给我听吧。”   欧欧絮絮叨叨地说,他昏昏沉沉地听,什么身高、体重、八卦绯闻,什么偶像男神、中年危机,出道太早的人,公开信息多如牛毛。他捕捉到其中一句。   “……菲天影视在《大金冠》的前期选角时,曾接触过池曜东。当时谈的角色的是,男主秋君诺……”   程应欢冷哼一声,不屑道:“原来,是这种货色。”他让欧欧停下,“别念了。帮我约一下方敏。”   “要说什么吗?”   “告诉她,我的房间昨晚被私生潜入了。他喝了我的酒,睡了我的床。哦,特别提醒,那人是男的。”   欧欧瞪大眼睛,没法理解这两件事情的关联,但他没有问,老实去执行了。   今天的戏情绪激烈,大段台词都要用吼的,拍了三五条,程应欢便感觉大脑缺氧。   他摆摆手,表示要休息片刻。导演同意了。   夏天的室内戏,不比外景简单。戏棚在这种高温天气里,堪比蒸笼。工作人员又多,干起活儿来,各种汗臭体味混杂,挥发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是吸一口能直接飞升的程度,让人心情越发暴躁。   服装助理过来帮他脱掉外衣,顺手整理一下衣领。不小心,指甲划到他的脖子。   “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对方诚惶诚恐、疯狂鞠躬道歉的样子,程应欢开始反思自己今天的气场问题。   他指着自己的脸,问欧欧:“我看上去很吓人吗?”   欧欧捧着小电扇站在一旁,连连点头。   程应欢长叹一声,向后靠住躺椅,手背压在额头,挡住了眼睛。   竟然因为那种货色生气了,真是没风度啊。   他很清楚,凌羽那么聪明的女人若真想做点什么,绝不会被发现,而她偏偏选在他的房间里跟人搞东搞西。傻子都能明白她的意图。   但世上就是有这种事。明明知道,却忍不住上套,于是更生气了。   程应欢给自己定下时限。半小时,最多再生气半小时,这事必须翻篇。   半小时后,他起身碰到唐仙凡。   戏中女主角吞吞吐吐,试图关心她的男搭档:“昨天那个人,他跟凌羽……”   程应欢伸着脖子让人给他补妆,回得心不在焉:“哦,他俩在拍抖音视频呢!凌羽给我看了,贼好笑!” 第19章 19   凌羽一觉睡到下午,醒来神清气爽。   她回溯昨晚的一切,越发觉得程应欢倒头就睡,不是不在乎,而是反应延迟。估计他和她一样,也是今早起来才回过味儿,大概此刻正在剧组郁闷呢。   这种时候,该去哄一下。   凌羽乐滋滋地梳妆打扮,正要出门时,接到池曜东的电话。   他劈头就问:“你跟程应欢解释了吗?”   “解释什么?”   “昨晚啊。”   “哦,没有。”   “为什么?”   “他不问,我怎么解释?”   “那个……麻烦你去解释下。”   凌羽隐有预感,憋着笑问:“你昨天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今天就怂了?持久性不行啊!”   “别贫了!”池曜东难得急眼,“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让小孟以为我是GAY,还有性骚扰史,吓得他直接请假,戏都没法拍了!”   “小孟?”凌羽想了想,“哦,你那位年下小攻啊!哈哈哈哈哈哈,年轻人,就是爱大惊小怪!GAY怎么啦,GAY就不能拍耽美了,啊不对,是耽改!”   她捧着手机,笑得花枝乱颤,心想,程应欢不愧是天蝎座大佬,报复心如此强烈,看来以后不能随便瞎刺激了,得悠着点儿,以免殃及池鱼。   池曜东仍在电话里求救:“凌凌,这部戏对我很重要。麻烦你,帮我解释下。我承认,我昨晚别有居心,是我不对,若有必要,我愿意当面致歉。”   “对谁道歉?我,还是程应欢?”   “都行。”   凌羽笑道:“你啊,还真是能屈能伸。放心吧,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回顶多警告一下,不会再做什么的。你跟那位弟弟好好解释下,人家会理解的。”   池曜东沉默一阵,叹道:“唉,只能这样了。”   事情到此为止,凌羽以为对话结束,该挂了。   但池曜东叫住她:“凌凌……”   “怎么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种人嫉妒程应欢,很可笑啊?明明差那么多……”他的声音听上去颇为丧气,仿佛被人重拳打倒在地。   凌羽吐吐舌头,做了个无人看见的鬼脸:“我们是人,又不是圣人。如果连嫉妒都不被允许,也太惨了吧。”   池曜东似乎被安慰到,轻笑一下,饱含感情地说了声“谢谢”。   凌羽也真心实意地回道:“祝你拍戏顺利,大红大紫。”   午后,整个大地遭遇日光直射,忙碌的影视城好似一张被放进烤箱的披萨饼,所有“食材”都在高温里膨胀融化。工作中的人们大汗淋漓,或懈怠懒散,或暴躁怨愤,恨不得变身后羿,射下头顶那颗圆滚滚、热腾腾的大太阳。   这时,一个奔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大道上。她左避右闪,动作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那是个年轻女孩,扎着丸子头,身穿防晒外套和牛仔短裤,胸前挂一副墨镜。   她的周围,遮阳伞遍地开花。而这位皮肤白皙、被阳光逼得眯眼前行的女孩却没有打伞。   因为她双手不闲,正握着两支甜筒冰淇淋。   柔软的乳白色,一左一右,浮在她拳头上方,仿佛从雪山顶偷来的两团云,透着令人垂涎的清凉。   凌羽终于找到了程应欢。   他站在路边,正和一群人说着什么。他脸上有点脱妆,真正的肤色透出来,带着灼伤似的红。戏服垂地,宛如灯罩裹住全身,背后,深色面料映出大片湿痕。   但他神情闲适,姿态自如,落落大方地和人攀谈。   人群之中,只有陈素发现凌羽,正要开口呼唤,突见对方甩过一个调皮眼神。她明白过来,闭上嘴,默默在一旁看戏。   凌羽脚步轻缓,就像猫科动物偷袭猎物,小心翼翼地靠近。   终于,她站到程应欢背后。   “嗨!”   程应欢听见声音,下意识回头去寻,结果转动的右脸贴上一团东西,冰冰凉凉,湿软滑腻,散发着甜香。   显然,他被人偷袭了。   程应欢瞪着对方,刚要开口说话,嘴里就被塞了一个甜筒。   “喜欢吗?”凌羽站在他面前,吐着舌头卖乖扮可爱。她的腿修长匀称,白得好似两根牛奶棒。   口中的冰淇淋因为高温外部有点软,但味道依旧,牛乳顺着舌头蔓延,刺激了味蕾。他尝出,这是麦当劳的原味甜筒。   程应欢不挑食,但很讲究格调,烂大街的网红食品是他的雷区,而麦当劳的原味甜筒是特例。这个朴素得不太符合他身价的喜好,只有欧欧知道。凌羽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两人在一起时,他有说过吗?   程应欢不禁在记忆里翻找。这时,手中的甜筒耐不住高温,淌下几滴液体。   他这才注意到。周围最近的一家麦当劳,在隔壁那条街,走过来至少五分钟。在今天这样的天气里,早该软成一滩泥了。可凌羽带来的两支甜筒都很好,甚至还能看到表面的花纹。   她是瞬移过来的吗?   于是,他问:“你怎么过来的?”   凌羽见他态度冷淡,以为他余怒未消,扭着身子发嗲撒娇:“哎呀,还生气呢!”   周围众人一见这阵势,就知道臭情侣又要腻歪,赶紧识趣地让出空间,以免被闪瞎。   凌羽舔着甜筒,眉眼弯弯:“对不起嘛,我只是想让你多在乎我一点。虽然手段欠妥,但初衷是好的呀。我跟那个池曜东只是普通朋友,绝对清白,你就别气了啦。”说着跳起来圈住他脖子,舌头一卷,舔掉他脸上之前蹭到的冰淇淋。   大多数男人在这种时候早就投降了。   可程应欢不是一般男人。   他扒掉自己身上的人型挂件,控诉道:“你想让我吃醋,也不是这个玩法。擦枪走火这个词,知道怎么写吧?”   凌羽不上套,直接跳过“擦枪走火”的概率问题,晃晃手指,反击道:“程先生,做人不能这么双标哦。你看你那天抱别人,我也没生气多久,是不是?”   “哼,你不生气,是因为我满足了你的要求。”   “你也可以对我提要求啊!”   “真的吗?可别事到临头突然反悔。”   “绝不反悔。”   “好。”程应欢满意地点头。   凌羽注意到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下流起来。   果不其然,程应欢嘿嘿两声,挑着她下巴笑道:“宝贝,你喜欢什么车型?商务车、保姆车,还是敞篷跑车?选一个吧。”   “你要……”凌羽领悟之后满心卧槽,但想着反正横店是他的地盘,周围都是他的同事,要丢脸,也是他丢,要社死,也是他先死。于是爽快答应:“没问题!”   有道是,遇事不和,先打一炮再说。一炮不够,就两炮。   两人洽谈结束,等到程应欢下班,一先一后钻进保姆车。   “七个座,挑一个。”程应欢一边脱衣,一边绅士地询问。   凌羽对他这种假惺惺不屑一顾,哼道:“我都行,你挑吧。”   “真让我挑?”程应欢笑得异常奸诈,“宝贝,你可别后悔。”   一小时后。   凌羽缩腿抱头,蜷在副驾上,感觉自己可以在这辆车里待到老死。   程应欢穿戴整齐,对着后视镜抓了抓头发:“哎,你真不跟我一起出去啊?”   “滚!要下车,你自己下!我再待一会儿。”凌羽埋脸哀嚎,企图自欺欺人。   他伸手抓住车门开关:“我真走了……”   “哎,你等等!”凌羽慌了神,“再给我两分钟,我做点儿心理建设。”   本来,明星的保姆车最注重隐私,前车窗有挡板,两侧贴着防窥膜,四面封闭,安全指数非常高。但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还是使出浑身解数,闹出了大动静,引来一小撮人的围观。   车窗是单向透视,凌羽一抬头就能看见车外。太羞耻了,纵然她脸皮再厚,这会儿也做不到面不改色地走出去,只得认怂当鸵鸟。   程应欢恶作剧得逞,乐不可支。他故作姿态地摇摇头:“女孩子家家呀,还是脸皮薄……”   凌羽一听这风凉话,抬脚就踹他屁股,痛得他哎呦一声大叫。   好巧不巧,这身骚气连天的“哎哟”让车外的人听见,不禁浮想联翩。   哇,原来还没完。难道是下半场?真厉害。   究竟是哪一对呀,搞这么激烈。啊,好想看正脸,他们什么时候出来呀?   不管了,先拍段小视频,等会儿发朋友圈。   方敏准备休假。   她确认完自己的旅行计划,正准备关电脑时,习惯性地打开某论坛,观察一下舆论动向。   然后,她一眼看到飘在首页的某条帖子。   “程应欢两小时车/震视频!一会儿就删,想看的赶紧下载保存!”   方敏一口水喷在电脑屏幕上:“程大孙子,老娘跟你不共戴天——” 第20章 20   “四斤大豆,三根皮带……”   热血的日语歌在房间里回荡。   都小野披着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抓起手机一看,来电人是韩奚。   少年人心里不装事,拍戏累了一天,此刻早已将昨夜今早的尴尬抛之脑后。他盘腿坐在床上,喜滋滋地接通电话:“奚姐!想我了吗?——要不要开视频?我刚洗完澡,嘿嘿,给你看我新练出来的腹肌!”   “啊,不用。”   韩奚公事公办的语气让他很是受伤。   都小野轻“哦”一声,蔫蔫地问:“那是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剧组今晚是不是要聚餐?”   “嗯,赵导过生日,大家都提前下班,回来做准备。我再过一会儿,也要出门了。”   “那你到了聚餐的地方,抽空去找程应欢。他会跟你拍合照,然后发微博。注意,你要及时回复那条微博,语气亲密点,知道吗?”   “啊?”都小野听得糊里糊涂,“拍合照?他不生我气了?”   “本来也不是生你的气。”韩奚似乎心情很好,笑了一阵,才数落他,“你呀,脑子里除了游戏动漫,就没别的!能不能装点有用的东西?”   都小野捧着手机乖乖挨骂,心里却暗戳戳嘀咕:“不知道在奚姐眼里,什么才算有用的东西……”于是,他难得好学一番,狗腿地讨教道:“奚姐,为什么选在今天发合照呀?有什么讲究吗?”   韩奚停顿一下,语出惊人:“刚刚,程应欢和他女朋友车震的视频被人发到网上了……”   “啥?!”都小野的嘴巴瞬间张成“O”型。   纯情少年再次被震颤了三观,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晚勇闯18122撞见的画面,脸上顿时羞得通红。他心虚地问:“那、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找我拍照啊?”   韩奚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发给他一段三十秒短视频。   画面正中是程应欢的保姆车,他认得。视频里,车子正以某种频率,暧昧地摇晃着。   “呃,这个……”都小野看完,表示还是没懂。   韩奚解释道:“虽然有视频,能证明车子是他的,但车里的人没有露面。所以,其实称不上实锤,顶多算绯闻,都不用正面回应。但是,程应欢那边好像很在意,估计是想保护女朋友……”   “真想保护女朋友,就别拉着她在公共场合干这种事嘛!”都小野一针见血,如此吐槽道。   韩奚呸他一句,提醒他不要乱讲。   “总之,程应欢的经纪人主动联系我,让我帮忙处理。”   “发布跟我的合照,能处理这种事?”都小野觉得,每次跟韩奚讨论工作,自己都像白痴。   “你还记得咱们之前和程应欢签的CP营销合同吗?计划已经启动,现在网上开始有CP粉了……”   “这么快?”都小野再次震惊。   明明剧还没播,亲密花絮还没放,各种同款也还没来得及秀,万丈高楼连地基都还没建好,正是空荡荡,荒芜一片,这群CP粉到底看中他俩什么啦?脸吗?   想到这里,都小野兴致低落,干巴巴地回:“哦,明白了,所以是转移视线?”   “对。”韩奚说完停下来,似乎注意到他情绪变化,“臭小子,又不高兴了?”   都小野哼唧一声:“也不是……就,奚姐,粉丝不会很疑惑吗?我之前明明说过在跟你谈恋爱,怎么还会有人相信我喜欢男的啊?程应欢那边也是,都交过那么多女朋友了……”   “他们并不需要完全相信,只是乐于扣糖,嗑着玩罢了。”   他撇撇嘴:“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我之前就说过,炒CP只是由头,真正目的是要和程应欢资源绑定。所以,你不能讨厌他,装也要装成喜欢。”   都小野不喜欢最后那句话,张口正准备反抗时,被韩奚强势打断。   “我收到消息,程应欢的下一部戏正在接触《午夜专场》。咱们不期待能拿到什么重要角色,能出镜就行。”   听到这句,都小野又没脾气了。他知道韩奚一直在为自己打算,娱乐圈内刀光剑影,寸土必争,她的辛苦,即便看不到,也能想象到。只是,他时常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提线木偶。   明明,他也在成长。他所感知的这个世界,或许并不是韩奚认为的那样。   “奚姐,我不介意多演几年偶像剧。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市场很残酷。一旦被抛下,就很难追上了。”韩奚试图激起他的斗志,轻笑道,“你不是还想做影帝吗?”   “其实,也没有很想。”都小野嗫嚅道,“影帝什么,只是个头衔,我觉得,还不如跟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每天开开心心的。糊,那就糊点嘛。”   其实,他喜欢拍戏。喜欢背拗口的台词,喜欢跟武指老师哼嘿呼哈,甚至喜欢被导演骂。但他不喜欢为了拍戏,而去卑躬屈膝、卖笑讨好。   年轻是错吗?非得低着头、挂着面具做人?都小野知道自己长着一张十分具有欺骗性的乖巧脸,但他并不喜欢拿这份乖巧去交换什么。   他忐忑地等待着韩奚的回应,但韩奚许久没有说话,这让他有点害怕。   “都小野。”韩奚罕见地叫了他全名,“这是你自己的事业,不是我的。如果连你都没有干劲,那我拼什么呢?”   都小野被她这种态度吓到,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但韩奚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我已经不是你的经纪人了,有些事轮不到我来操心。可我们是恋人,我必须告诉你,在这个圈子里,糊咖是没有话语权的,也根本不开心。你看,程应欢之所以年少成名,一路高飞,除了确实有天赋外,也因为他太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人美嘴甜,不只是用来形容女生,男人也一样。小野,你说你不喜欢卑躬屈膝、趋炎附势,难道我就喜欢吗?可规则就是这样,不适应,就会被淘汰。我请你试着去了解他,理解他。因为他和我是一样的。你能接受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呢?”   都小野听了一耳朵道理,虽没有全盘接受,但也不再抗拒。因为他从韩奚的声音里听出太多无奈。   也许,他被奚姐保护得太好了,才会以为自己看到的和她不一样。   也许,他应该跳出来,亲自去触碰那个不太友好的世界。   “知道了,奚姐,我会努力的。”   都小野挂掉电话,穿戴整齐,对着镜子大吼中二口号:“我要让我的名字响彻天堂!”然后就如热血漫男主奔赴战场,拉开门,大踏步地走出去。 第21章 21   都小野走进餐厅,发现自己来晚了,很多前辈已经到场。好在还没开席,大家或坐或站,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聊天。   都小野在酒水区看见程应欢。围着他的人最多——这似乎是主角的特权,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   若在平日,都小野肯定是有多远躲多远。但他此刻脚步坚定,走过去,不卑不亢地叫了声“程老师”。   出乎意料的是,程应欢瞧见他,立刻回应一个热情的大笑脸。   “哟,来啦!——那啥,我俩聊点儿事,你们继续!”他向众人挥挥手,长臂一揽,搂着都小野的肩膀,走到僻静处。   “知道要做什么吗?”程应欢回身面对他,脸上已没了最初的笑,显得生分冷漠。   都小野点点头。   唉,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男人,站在一起,气氛尴尬,但还要拍出“哥俩好”的亲密照,难啊。算了,就当是表演课吧。都小野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努力整理表情。可恨面部神经失控,他在前置镜头里,看到自己五官扭曲、似笑似哭的样子,简直想要闭目遁地。   和他相比,程应欢算得上游刃有余。肩一靠,牙一龇,手机举起,咔嚓、咔嚓,照片拍得又快又稳。   眨眼间,合作就结束了。   都小野恍惚回神,想起程应欢正经工作时的高效专业,心里又很佩服。   “程老师,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大概是他态度恭敬,程应欢没有拒绝。   “你问吧。”   都小野说:“以您现在的地位,应该不需要跟谁炒CP,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奚姐的提议?”   程应欢斜他一眼,似乎有点意外,随即笑道:“因为韩大美女的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这一句太油腻,都小野听来顿时心头火起,但强行压住,冷脸道:“请不要开玩笑。”   程应欢似乎很享受他的怒火,抱臂微笑:“唉,真是同情韩奚。要教会你,得花多少时间啊!”   都小野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程应欢老气横秋地摆头:“你脸上的信息太多了。太容易被人读懂,在社交场上,可不是好事。”   听到这话,都小野沉默了。因为这些言论太过耳熟,韩奚经常念叨。   “他和我是一样的。”   都小野第一次体会到韩奚这句话的真意。   原来,他们都已经习惯掩藏。是世界驯化了他们吗?让他们如此相似。   都小野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只知道自己的内心很排斥。也许将来会接受吧,但目前还不行。   这般走神时,身旁传来拨弄打火机的声响。   “抽烟吗?”程应欢已经点燃一支烟。   “不抽。”   “三好少年呀?”程应欢咬着烟笑。   都小野抿嘴不答。他想提醒对方别在室内抽烟,但双目一扫,看到远处的男人堆里早就烟雾缭绕,便闭嘴了。   “那个,刚才的问题……”   “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突然开始纠结?”程应欢一个反问,拿回对话的主导权。   都小野想了想,决定老实交代。   “因为我想跟您好好相处。”   程应欢脸上有一瞬错愕,随即咧嘴大笑:“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都小野语速加快:“当然有!因为我一直看不明白你对我的态度,所以才不愿意和你亲近……”   “你觉得我虚伪?”程应欢突然敏锐。   都小野抬头看他,从那坦然目光中感受到一种超凡的傲慢,仿佛不在乎任何评价。   这种气势让人惧怕。但都小野没有后退,轻嗯一声,承认了。   程应欢没有生气,淡淡地笑一下,耸肩道:“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儿上,我也诚实地回答你吧。当初答应韩奚的提议,是因为她在菲天待了七年,人脉广,根基深,对我大有用处。所以,卖个人情给她。”   都小野从没想过答案会是这样。   他彻底抛弃敬称:“在你眼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是为了利益互换吗?”   “不然呢?”   都小野直视程应欢的眼睛:“你和凌羽姐,也是利益互换?”   听到凌羽的名字,程应欢背脊忽而挺直,似乎没料到会有人拿她质问自己。   他认真思索一阵,很久才回过神。   香烟云雾让他的眼神混沌不清,仿佛隔着云川深海,遥远之极。   “凌羽她……和别人不太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程应欢没有再说。   但都小野却忽地释然了。因为他第一次在程应欢脸上看见这样全无遮掩、真实细微的惆怅,仿佛恒久夜空中突现的一丝天光,让他触碰到什么,虽模糊不清,但确实存在。   奚姐说得对,程应欢有真心,只是没那么幸运。 第22章 22   凌羽刚踏进餐厅正门,就被人起哄了。   拜某个不要脸的混蛋所赐,那一车风流,如今早已传遍剧组。   影视圈的男女似乎见惯这种事,没恶意,但开起玩笑来生冷不忌,对着她,什么荤话段子都往外冒。凌羽先前和大家关系处得不错,此刻也不好冷脸装聋。于是,交际花附体,一句一声响,一个不漏地调戏回去。   人啊,一见玩笑起不了作用,就马上失去兴致,闲聊几句,各自散去。   凌羽应付完这一轮,心中不爽,拍拍裙摆,准备去找程应欢算账。但一扭头,见他被大群人围着,又懒得上去凑热闹。男人嘛,聚在一起,不是聊事业,就是聊美女,无趣得很。还是等晚上回房间再和他细算吧。   可独自站着,又有点显眼。凌羽不想招来第二轮围观者,于是悄悄往墙边靠,顺带在人群里搜寻陈素的身影。   结果看到了唐仙凡。   淡妆、玉饰、水墨色连衣纱裙,她这身打扮清冷素净,移动间飘飘若仙,颇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即便以摄影师苛刻的眼光,凌羽也不得不承认,唐仙凡很美,少见的气质型美人,可清纯,可冷艳,天生被镜头偏爱。如果没有程应欢夹在中间,凌羽见到她的第一眼,肯定会凑上去发名片。   可惜啊。   凌羽心中正发表遗憾宣言,一抬头,发现唐仙凡直直朝自己走来。   嗯?   她心里冒出问号,不知来者何意。   只见唐仙凡走到近前,对她微一点头,而后温声细语:“凌小姐,对不起,我想正式和你道个歉。”   凌羽觉得人真是奇怪,听惯了对方的阴阳怪气,突然被温柔以待,反而会起鸡皮疙瘩。她搓了搓胳膊,面带微笑,表示自己十分大度,不和你一般见识。   但唐仙凡没有离开。她垂目站着,绞在一起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我……我和应欢,啊,不对,是程老师。我和他……其实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他对我并没有工作之外的感情。先前的事,对不起,希望没有影响到你们。”   自作多情?凌羽听到这个词,心里不禁好笑。那晚,她躲在卧室,听到了外间两人对话的全部过程。此刻再收到唐仙凡道歉,两相对照,不禁啧啧叹服某人的好手段。   她对着眼前的素衣美人勾唇一笑:“唐小姐,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没有自作多情,程应欢是故意勾引你的。”   唐仙凡眼睛蓦然睁大:“什么?”   凌羽笑说:“他对你温柔热情,可不是天性如此,也不是心动而不自知,而是——故意的,故意模糊戏内戏外的界限,让你爱上他、依赖他、顺从他,方便你更快入戏,也方便他自己更好地工作而已。”   这话把唐仙凡说迷糊了。她皱着眉头纠结半天,最终还是结结巴巴地问出来:“你这话有什么依据吗?你怎么知道……”   凌羽耸肩道:“因为他就是这种人啊。”   “你和他认识不过几个月,你怎么敢断定……”唐仙凡着急地为他辩护。   凌羽感慨,都这时候了,还能下意识回护,看来对程应欢的感情挺深。   问她如何断定?当然是因为这种事,她自己也干过啊。   唐仙凡嘴唇颤动:“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别误会他……我真的、不会再越界了,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污蔑他……”她为他忿忿不平,讲到激动处,几乎急出泪来。   凌羽摇摇头,懒得再解释。正想走,又被人拉住。   唐仙凡死死盯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某种谎言:“如果他真这么不堪,你为什么敢和他交往?”   凌羽微笑着把头扬起:“因为我输得起啊!”   她淡淡地回望唐仙凡,如同俯视凡人的神。   “感情就是一场赌局,输得起,才能玩。以后,离我们这种人远一点吧。”   唐仙凡听见这话,面色苍白,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最后只得放手让她离开。   凌羽潇洒转身,脸上浮现出笑意,悲悯又傲慢。你们啊,段位太低,玩不过他的。能和程应欢纠缠不清的人,只有我。   凌羽没走几步,就见男主角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   “程……”   还没喊出口,就见人抬起头,朝她意味深长地瞥一眼,瞥得凌羽心里直咯噔。   我擦,这是什么表情?谁得罪你了?摆出这样一副委屈巴巴的苦情样子,给谁看呀!   凌羽心里一合计,笃定他在卖惨。肯定是想趁机多占便宜,呸,打得一手好算盘,玩车不够,又惦记什么羞耻play呢!还想搞,做你的春梦去吧!   于是,凌羽哼地别过头,当没看见。   八点十五分,生日宴终于开席。   宽敞的厅内,支起九张圆桌。导演赵昆站在一号桌的主位,张罗着大家赶紧入座。   “都等饿了吧?快,都坐下,开吃!——哎,应欢,你坐我这桌。哟,这位小美女是你女朋友吧?会喝酒吗?”   凌羽见他提到自己,上前笑如花开:“导演,我叫凌羽。虽然平时不会喝,但今天这种日子,不会也会了!”   赵昆拍掌大笑:“小姑娘嘴巴真甜!既然这样,愿意跟我们老爷儿们坐一桌吗?就坐你男朋友身边。你大概还没见识过他的酒量吧?知道他一次能喝多少吗?”   “具体不知道,只是听说很能喝。”凌羽笑容乖甜,“导演,您跟他,谁厉害呀?”   “那当然是我啦!所以,到时候你得接场啊!”   “没问题!”   凌羽跟谁都能聊得来,没几句话,就和桌上这群性格粗放的老男人们熟络起来。   程应欢的颓丧只在那一瞥,上了酒桌的他,精神抖擞,还是那个铁胃海口的好汉,不打游击,也不磕巴,仰脖就干,完全不把那三两瓶烈酒放在眼里。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这帮搞艺术的,各有所长,几人推拉着,凑成一个临时表演团,上台又跳又唱。年纪大的,施展歌喉,年纪小的,蹦蹦跳跳,赢得笑声满场。   凌羽脸颊微热,靠在程应欢肩上,一个劲儿鼓掌。   程应欢提醒她:“你少喝点儿。一会儿还要赶飞机,别误点了。”   凌羽才想起,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她马上就要离开了。古人说,聚少离多恩爱浓……嗯,虽然有点道理,但没有人喜欢离别。   她头一歪,把脸埋在程应欢胸前,小奶猫似的,轻轻地蹭。   “我舍不得你嘛……”   染上醉意的声音娇软如蜜,身体也仿佛保持不住平衡,软泥似的往下溜。   程应欢赶紧一把抱住。   “真喝醉了?”   凌羽听到他小声嘀咕,心里不住偷笑。她没醉,只是有点上头。但她享受这种醉后福利,手臂挂在他脖子上,哼哼唧唧地撒娇。   “唉。”程应欢长叹一声,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好,免得再摔下凳子。   凌羽把头靠在他肩上,稳稳当当,又把唇凑在他颈间,呼呼吹气。她忽然想给程应欢起一个甜腻腻的外号。   叫什么好呢?   应欢?不行,叫的人太多了。她要一个独特的、专属的外号。   欢欢?不行,听起来像狗的名字——虽然程应欢也很狗,但还是换一个比较好,万一他记仇,反给她起一个更惨不忍听的外号呢?不行不行,风险太大!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和她的“凌凌”一样,就叫“程程”吧。   “程……”   又是刚开口,还没喊完,身后传来手机的来电振动。   啊,谁这么讨厌呀?   刚在心里吐槽完,就听程应欢在她耳边轻声说:“凌羽,你起来一下,我去接个电话。”   哼,原来是你这么讨厌!凌羽赌气把他的脖子缠得更紧:“我不!”   程应欢大概是体谅她醉酒,轻拍她的背,连哄三声:“乖啦,我一会儿就回来。”   凌羽不情不愿地放手,看他拿着电话直接走出餐厅。   什么电话需要这么隐秘?凌羽越想越不忿,越想越好奇,于是站起身,偷偷跟过去。   餐厅里灯火辉煌、人声喧闹,走廊里却昏暗寂静,仿佛黑白对立的两个世界。   凌羽出来后,很快发现了程应欢。   十多米之外,他倚墙而立。整个人站在阴影里,模糊得似一团幻觉。明明在打电话,却一声不吭,像在饰演默片,所有声音都在他身上静止归零。   凌羽身上一冷,感觉眼前的程应欢陌生而遥远。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隐隐感到他的气场不太对头。   这个电话十分漫长。凌羽躲在黑暗中,听远处那人深深浅浅的呼吸,不知这场偷窥何时才能终止。   突然,程应欢猛吸一口气。他说话了。   “你不该给我打电话,也不该找我帮忙。”   “……”   “那孩子跟我没关系。”   “……”   “就算我狠心好了。”   “……”   电话挂断,程应欢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立在那里,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一支咬上,对着黑夜,无声地叹气。   凌羽终于整理出这短短三句的信息。酒助人胆,她一个冲动,直接探出头:“你有孩子?”   程应欢远远看她一眼,没追责她的偷听,反而轻挑眉峰,承认道:“是啊,私生子。怎么样,怕不怕?”   凌羽没回答,贴过去,八卦似的,眯起醉雾蒙蒙的眼:“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孩子母亲……”   “你猜!”程应欢伸出指尖,轻点她的额头,露出逗小孩的表情。   “猜不到!”凌羽大着舌头,摇头耍赖,“这个,跟你的前任名单有关。你告诉我,我才能猜!”   程应欢笑说:“前任名单这种东西,当然应该平等互换。你给,我就给。”   “小气鬼!”凌羽把腰一叉,鼓着脸颊,表示生气。   可眼睛一闭一睁,她脸上的神色又换了,懵懵懂懂,仿佛刚才的对话不存在,只撅着软绵绵的嘴唇问:“唔……小宝宝几岁呀?”   程应欢噗地笑一下,而后回答:“九岁。”   “哦……十九岁啊。”凌羽双手捧脸,眯眼笑得好似一只流/氓兔。 第23章 23   八月的北京,烈阳当空。   大街上,高跟踩地,裙角飞扬,飘动的色彩或艳丽或素净,都似在水中洗过,呈现出轻盈凉爽的质感。女孩子们一边涂满防晒霜,一边愉快地秀出大片嫩白皮肤。放眼望去,风景如此美好。   博丽大厦十六层,是女性内衣品牌Body Proud的北京总部。CEO办公室位于东南角,宽大的落地玻璃映出窗外都市,高楼林立,繁忙而拥挤。   早九点,苏照准时抵达公司。她放下手提包,刚在椅上坐定,就听到敲门声。   “进。”   秘书柳瑟进门走到桌前:“苏总,今早《盛世美咖》的摄影师打电话来,说想跟您预约见面。”   “有说要谈什么吗?”苏照漫不经心地划开手机屏保。   她知道《盛世美咖》正在筹备一个以“舒时尚”为主题的专栏,这和Body Proud的品牌理念契合,专栏负责人找过她好几次,但都没有谈拢。   柳瑟没有立刻回答。   苏照抬头看向自己能力出众的秘书,笑道:“怎么?忘记问了?”   “不是。”柳瑟看她一眼,神色如常,“对方有说明来意。她说,她叫凌羽……是程应欢的女友。”   听到前男友的名字,苏照立刻恍然。   她勾唇微笑,仿佛碰见一件有趣的事,而后对柳秘书说:“回复她,明天下午三点,来我办公室见。”   凌羽从横店飞回北京的当晚,就开始工作。万恶的资本家从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她一落地,一开机,微信群消息就爆炸了。满屏乱飞的文件包和大段五十九秒长语音,看得人原地升天。   她不眠不休地跑场拍片,操劳大半月,终于换得两天休息日。   深夜躺在床上,头脑放空。直至此刻,凌羽才有闲心好好思考程应欢那通诡异的电话,以及“疑有私生子”这档事。   该不该追究呢?   或许,他是在开玩笑。   但有没有可能是以玩笑之名刻意试探呢?   凌羽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碰巧,飞升四人组的微信群里,胡笑她们正开着多人视频聊八卦。   主场的当然是话痨傅莲。她正在逼问胡笑和她的第一百位追求者。   “女王大人,讲讲嘛,满足一下我可爱的少女心,听说这次是个霸道总裁哦……”她软磨硬泡起来,神仙也招架不住。   胡笑被她缠烦了,冷哼一声,气场十足地说:“你别做梦了!他的确是总裁,但还没我霸道。”   “啊!”傅莲失望地哀嚎,“现在的男人都怎么了!有没有新鲜肉让我啃一口啊?”   “莲莲,”蓝佳悦罕见地插嘴,“我们公司下周团建,搞化装舞会。你有兴趣参加吗?”   傅莲一杆子戳穿:“化装舞会?这是要拉我去当免费劳力?不去!”   “那个,也不算免费啦……”蓝神婆斯斯文文地解释,而后往群里丢出一串照片,“这是刚招进来的新员工,你看看,有中意的吗?”   照片上,都是刚进入职场的年轻男生,二十出头,没什么阅历,个个神情懵懂,五官青涩秀气,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仿佛挂在树上将熟未熟、还没被人发现采摘的果实。   傅莲是年下控,看见漂亮弟弟就移不开眼:“哇,可以可以,太可以了!”   胡笑嘘她:“色字头上一把刀,莲啊,要小心哦!”   “唉,女神不懂凡人的苦。我啊,见多了油腔滑调的高段位男人,回头再看那些清纯羞涩、还会脸红的少年,啧啧,就跟被满嘴肥肉恶心到之后,喝一口青梅汽水,那叫一个提神解腻,通体舒畅……正所谓,窈窕君子,在水一方,少年不死,我心不止,人不好色,how are you吗?”   见傅莲又开始古今交错、中英夹杂地拼诗吟唱,胡笑赶紧岔开话题:“凌凌,你怎么样?半天没说话,忙什么呢?”   傅莲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八婆似的声调曲里拐弯:“哎呀,当然是和程先生甜蜜ing啦!我听说——”她故意停下,在视频那头对着凌羽疯狂眨眼,“你们在剧组车震了?”   “呃……”凌羽额头滴汗。   靠,程应欢,我草你祖宗八辈!   她假咳两声,试图掩饰:“你听谁说的?”   “看来是真的?!”傅莲一副不忍细想但咂摸一会儿又千滋百味的表情,“都说男人三十岁以后性能力断崖式下跌,程先生没问题吗?”   “呃,他……”凌羽挠头回想,中肯地给出了“还行”的两字评价。   这种含糊其辞的表达对于八卦天后来说,连牙签肉都算不上。傅莲不满地拍着桌子大喊:“细节,凌凌,我要听细节!”   “……好吧。”   这种咸湿话题平时没少出现在四人群里,凌羽也用不着羞耻避讳,嗓子一清,开讲。   毕竟,成年人的娱乐不过这么几样。高雅艺术太费脑子,通俗的烟酒性三大件才是深夜主流。于是,夏汗如瀑,黄暴加餐。说者愉,听者乐,各自尽欢。   “……以上,汇报完毕。莲莲小姐,满意不?好吃不?”   傅莲并没回答。她伸出右手食指,摸着自己并不存在的八字胡,神情忧虑:“你们这么玩,不会有什么后患吧?唉,选择年上,就是会有这种烦恼啊……”说完脸色一换,眉飞色舞道,“哈哈,还好我有远见!年下就是最□□的!”   凌羽当即眼皮上翻,一声清脆利落的“滚”从舌尖弹出。   两人正闹,蓝佳悦忽然取下正在敷的面膜,努力凑近摄像头,仿佛近视眼看画。   “凌凌。”她略显迟疑地说,“你这个月最好少出门……有血光之灾。”   “啊!”凌羽听到这话吓了一跳,而后疑惑道,“你隔着视频远程也能看?之前不是说,会不准吗?”   蓝神婆歪头思索:“嗯。一般来说,是这样。但……唉,我也说不好,反正,你当心些。”   “好。”凌羽认真应下。   短暂的安静之后,凌羽重新起头:“那个,我最近遇到一件烦心事,想和你们聊聊。”然后如此这般,叽叽咕咕把程应欢的事和自己的顾虑说了。   傅莲听完,抚掌大叹:“凌凌你格局小了啊!这有什么好纠结的,给我狠狠查他!如果是普通男人或许不方便,需要偷手机、盗号等等黑科技,但程先生可是大明星,屁股后面早晚跟着一大帮狗仔,你上网搜搜看,兴许他内裤什么颜色、套套用什么牌子都有人扒呢!”   胡笑也点头说:“据我所知,程应欢的恋爱史一直是娱乐头版。他自己也喜欢秀恩爱,应该不难查。孩子九岁,加上妊娠期,差不多十年。所以,只要找出十年前跟他有关系的异性,就可以从中筛出孩子母亲了。”   蓝佳悦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查查看?”凌羽见大家意见一致,打开手边的电脑。   “查!”   说查就查,四个女人聚在一起,执行力超高,不到半小时就理出程应欢的恋爱时间线。   胡笑甚至整出一张Excel表,表名为“程应欢前任名单”,各种详细信息分门别类,身高、体重、职业、交往时长、婚恋现状,一直从A列排到N列,看得凌羽目瞪口呆,竖起大拇指狂赞“牛逼”。   傅莲一目十行,啧啧感叹:“程先生劳模啊,出道十五年,换了三十七任,平均一年两个半哎!”   凌羽摇头说:“这只是官宣名单,没有官宣过的——比如像我这种情况——估计也有很多。再加上暧昧对象、一夜情……”   “看来是我低估他了。”胡笑打个呵欠,“工作量巨大,你们加油,我先去睡了。”   “晚安,女神。”   忙到后半夜,她们终于补全信息。表中满足时间条件的有七位,但当时的正牌女友只有一位。   傅莲搜出百度百科上的照片,丢到群里:“就是她啦——苏照!”   两点五十分,凌羽踏进博丽大厦正门。   室内温度低,直接驱走她一身暑气。她熟练地在前台做完登记,拿着访客卡进入电梯。   到达十六层,报上姓名和预约时间,有人领她来到CEO办公室门口。   “请稍等,我进去问一下。”那人推门进去。   凌羽低头看时间,两点五十七,还差三分钟。   三分钟后,领路的小妹准时出来,微笑着说:“久等了,苏总请您进去。”   单人办公室是一个独立空间,属于私人领域,会不自觉带上主人的标签,泄露她的处事风格、脾性喜好。   比如眼前这间。L形的结构,巨大而迂回。装修简约,修饰却很多,奇形怪状的衣帽架、搞不清用途和设计理念的金属摆件。   整体冷硬之中,透出一种狂乱的性感。   尤其墙上那副抽象派油画——凌乱的色彩、天马行空的线条,仿佛学龄前儿童信手涂鸦,但莫名的,凌羽觉得画中是一个裸女。   “那幅画叫《沐浴夕阳》。”坐在老板桌后面的苏照突然出声。   她站起身:“你就是凌羽吧?”   凌羽从容点头:“你好,苏总。”   两个女人微笑着隔空对望,都试图从对方身上获取尽可能多的信息。   根据官方资料,苏照今年四十二岁,单身未婚,是程应欢的第三任女友。十年前,是圈内有名的艳星。当然,如今已是上市公司的老总,事业有成,很受年轻人追捧。   她今天画着淡妆,保养虽好,但仍能看出年龄。腰身丰腴,臀线优美,即便穿着商务范十足的短袖西装,仍不掩其风韵,散发出一种被岁月浸染、更浓郁成熟的性感。   她目光温柔地打量着凌羽,忽而笑开:“程应欢的审美,还真是专一啊。——坐吧,我们慢慢聊。”   两人来到办公室里的会客区,分别坐进沙发。中间茶几上,放着两杯没加奶和糖的咖啡。   苏照做出“请”的手势:“随便冲的,要是不合口味,我让人给你换。”   “谢谢。”凌羽端起咖啡,但没有喝,“苏总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不奇怪我为什么来找您吗?”   “不奇怪啊。”苏照言语欢快,仿佛正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精彩大戏,“你,根本不是第一个因为程应欢来找我的人。”   凌羽笑问:“还有谁吗?”   “陆欣。”   凌羽回忆起那位穿着高跟鞋把程应欢揍趴下的女侠:“哦,她呀!”   “你知道陆欣?”苏照略显意外。   “嗯,见过。挺特别的一个人。”凌羽问,“她来找您聊什么?——方便讲吗?”   苏照笑道:“还能聊什么,来取经呗。程应欢很难搞的。”   “是吗?”凌羽挑起眉,“我觉得还好啊。”   苏照噗地笑出来,仿佛根本不相信她这句大话。低头抿一口咖啡,扯回主题:“你来找我,具体是想聊什么呢?”   “程应欢和我说,他有一个私生子,九岁。”凌羽脱口而出。   苏照在那一瞬间瞳孔放大。   很细微的表情,但凌羽准确捕捉到——是震惊。这个消息,她并不知情。   于是,凌羽得到答案,歪头盯着对方:“苏总没有孩子吧?”   苏照此刻已经明白凌羽的来意,扬起嘴角:“当然,我喜欢做女人,不喜欢做母亲。”   “如果您不是孩子的母亲……”凌羽拖着调子,仿佛在聊别人家的八卦,“那就说明,程应欢在跟您交往的时候,出轨了呢。”   “看来是这样。”苏照显得很无所谓。   凌羽奇怪道:“您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出轨而已,没什么。”   凌羽看她潇洒地挥手,不像在说场面话,感叹道:“原来苏总是这么大度的人。那当初,为什么分手呢?”   苏照挑起眼皮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知己知彼嘛。”分手的理由,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弱点。   凌羽露出向前辈讨教的乖乖脸,而苏照大概是见多了这种谄媚招数,哼一声,戏谑道:“程应欢知道自己新找的小女友这么心机吗?”   凌羽知道对方在讽刺,但依然顺着说下去:“他应该有所感受吧。不过,也该乐在其中。”   “哟,这么有自信?”   凌羽哈哈附和几声:“是呀是呀,所以——你俩为什么分手啊?”   “为什么分手……”苏照仰起头,似乎在费劲地翻找老黄历,“因为欲望太强,所以爱情被放弃了。”   “欲望?”   苏照解释:“也可以说,是野心。”   野心和爱情,经典的二选一难题。但是凌羽有另外的想法:“为什么非得选择其中一样?不能兼得吗?”   苏照举起食指轻晃:“如果有人认为这两样可以兼得,那么,一定是他的野心还不够大。”   “原来如此。您的野心实现了吗?”   “当然。”   目的达成,凌羽很快告辞。   临走前,她从包里掏出一张A4大小的硬质卡片,递给苏照:“《盛世美咖》会在这个月底举办‘舒时尚’沙龙宴会,这是正式邀请函,希望您赏脸光临。”   苏照大致扫一眼卡片上的内容,随口夸道:“你们进展不错嘛。有详细说明吗?”   “当然!”凌羽迅速从包里掏出U盘,“借您电脑用一下?”   苏照看她这准备充足的架势,笑道:“你还真是公私两不误啊!”   凌羽欢快笑道:“顺便啦顺便。”这项目不归她管,只是顺手帮同事一把而已。   这天下午,苏照似乎特别忙碌。刚送走一位难缠的客人,又接到一个骚扰电话。   “你是不是认识西城医院的儿科主任?我想请她吃饭,能约到吗?”   苏照倍感无语:“喂,连开场白都省掉,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我赶时间。”他简洁地说,没有道歉。   苏照叹口气:“行吧,我问问看。不过,她一向很忙,我不保证能约到。”   “最好约今天。”   要求越来越过分。   “知道了。”   十分钟后,她回复对方:“今天七点半,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没问题。”他很高兴,“你几点下班?我开车过去接你。”   “六点。”   程应欢提前十分钟到达。   苏照坐进副驾驶:“难得见你这么着急。谁家的孩子生病了?”   “我家的。”程应欢脚踩油门,回得漫不经心。   苏照却抿抿嘴。私生子。她想起那个传说中的孩子,很想问。但十多年的交情告诉她,程应欢不会说实话。   于是,她假装随意地说:“你女朋友今天来找我了。”   “凌羽?”程应欢果然很意外,“她来找你干什么?”   “取经喽。怎么说,我俩也算老相识。谁不想来探听一二呢!”   “哦。”   她想引他发问。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你们感情好吗?”   “还行。”   “那姑娘看起来不错——虽然,比不上陆欣。”   “这跟陆欣有什么关系?”程应欢扭头看她一眼,“你们很熟吗?”   “不熟,但加过微信。”   “哦。”   他又不说话了。   苏照接着道:“听说陆欣最近接了一部戏,挺危险的……”   “你干嘛老提她?”   “你干嘛不耐烦?”   “苏照,你在找茬吗?”   “今天是你求我办事,我不能找点茬吗?”   两人语气渐冲,阴阳怪气地反问对方。   程应欢寒脸怼道:“我不找你,这事也能办。别以为我稀罕。”   苏照深吸一口气:“那你靠边停车,我不去了。”   “你……”程应欢咬牙骂了句脏话,车把一带,靠边停住。   又是不欢而散。   这就是他们十年来的相处模式。没有一刻是消停的,总要吵。   苏照站在路边,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接她。但晚高峰到处堵车,没法及时赶过来。   她看着马路前方十多米的地方,程应欢的车还停在那儿,没动。   怎么还不走?再停要扣分了。   正这么想着,程应欢开门下车,冲着她喊:“喂,晚高峰你叫个屁的车!上来!——我送你回家。”   这是一句示好,是请求和解的信号。   但苏照没有动。她深知这个男人总会在踩烂你的底线之后,再给一些小甜头。就像掺了毒的糖。   于是,她目光冷淡,在无数汽车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对他微笑:“听说,你有一个九岁的私生子。”   程应欢面上一僵,皱起眉:“凌羽告诉你的?”   “是啊,好厉害的一个小姑娘。”苏照看着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程应欢,你栽了,会栽得比陆欣那次还惨。” 第24章 24   从苏照那儿回来,凌羽没时间再继续追查。   因为,万恶的工作繁忙期又来了。这玩意就跟日月潮汐和大姨妈一样,非常有规律,可预测,但是躲不过。   例会上,主编表示之前计划的“盛世国风夜”项目正式启动。   “大家动起来!”   掌声稀稀拉拉。   “咳……刚刚忘了说,这次的活动奖金加倍!”   于是,全员打鸡血。   可怜的打工人,不过就是为了每月银行卡里的那点进账,耗着诸葛孔明辅佐幼帝的心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凌羽所在的摄像组需要全国各地跑,不是追着艺人拍样片,就是求着合作商磨创意,还要顶着时差跟海外部门开电话会议。有道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忙碌之余,只能这般自嘲。   重新回到北京时,她已经累成一条咸鱼干。   “别叫我,我已经死了,有事烧纸。”   凌羽躺在床上哀嚎自己受伤的脚趾。   这大概就是神婆所说的血光之灾吧。拍外景时,左脚撞到灯架,小指整块指甲掉落,血流一滩。虽然创口小,但特别不容易好,疼得磨人。凌羽上班时穿不了高跟鞋,感觉跟人说话都矮半截,气场虚弱。   还好今天是休息日,她只用蓬头垢面地在家躺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午睡刚醒,外间传来敲门声。   凌羽租的是单人公寓,一室一厅的格局。   “谁啊?”她单脚跳着去开门,一边回忆自己有没有要到的快递。   刚蹦到客厅,门外的人说话了。   “是我,陈烟。”   她脚下一顿,后悔自己刚才答应得太快——失策,应该装作不在家的。正装聋作哑时,门外的人又开口了。   “你不开门,我就在楼道里练嗓了。”   真他妈灾星降临。凌羽心里骂着,上前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的模样,瘦瘦高高。   她似乎挚爱彩绳和亮片,头发、衣服、手腕、脚脖,这两个元素无处不在,整个人仿佛一棵热闹的圣诞树。面妆也很浓,仿佛要登台表演,五官比例皆被放大。任谁乍眼看到,都要被吓一跳。   但凌羽神色淡定,半开着门,仿佛对面站的是外卖员。   “姐。”名叫陈烟的女孩开口唤人。   “千万别!”凌羽抬手打住,“有事说事,别叫我姐。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在我的户口本上。”   陈烟撅撅嘴,对这些狠话没太大反应,仿佛自己受到这种接待无比正常。   “我想当T台模特。”她自顾自地说完,又追加一句,“别想着拒绝。我知道你有门路,这才来找你的。”   凌羽冷哼一声,大翻白眼:“凭啥?”   陈烟也不废话,熟练地扒开手机相册:“你不帮我,我就把这张照片发到网上。”   “你他妈……”凌羽瞬间爆粗,但想到自己现在脚上有伤,不宜跟人动手,强自忍下火气,施以缓兵之计,“行,你把简历发给我。我找人给你推荐。”   但陈烟没那么好打发。她追问道:“什么时候能有回音?”   凌羽信口胡诌:“一周之内。”   “谢谢姐。”她高兴地抛过来一个飞吻。   凌羽被恶心地“yue”一声,躲瘟神般迅速关上了门。   周一上班时,凌羽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屋碰见同事郑凡。   她扑过来,喜气洋洋地说:“凌凌,Body Proud的合作敲定啦!”   “哇,好消息哎,恭喜恭喜!”   “还得谢谢你呀!”她挽住凌羽的胳膊,大手一挥,“喝啥?我请客!”   “冷萃冰咖。”   “好嘞!”   两人排队等咖啡时,郑凡搂着她说:“对了,昨天你妹妹来公司找你。”   “哈?”凌羽只觉头顶突然炸开一个霹雳,“你说啥?”   “你妹妹。”郑凡重复一遍,碎碎念道,“不过挺奇怪的,她不姓凌,姓陈。你们是表姐妹吗?”   “不是……”凌羽脑子里还在轰炸,口齿结巴,“她、她来干什么?”   “她说你答应给她介绍工作,过来送简历。”   凌羽捏紧拳头。放他娘的狗屁!简历需要亲自上门送吗?网上传电子文件不好不快吗?   凌羽强迫自己镇定。她不想在同事面前失态。   “凡凡,昨天是你接待她的?”   “对呀!顺手嘛。”郑凡邀功似的说,“我和她闲聊了几句。原来她是想签模特公司。恰好之前丁哥跟我说,他们缺人,我就直接把简历转给他们了。”   “你把陈烟的简历发给莫奈森了?”   莫奈森是《盛世美咖》长期合作的模特经纪公司。凌羽一时间冷汗倒流,仿佛被人用刀捅了心窝子。   郑凡终于发觉凌羽不对劲,小心地问:“呃,是我多事了吗?”   凌羽摆摆手:“你也是好心嘛,发就发了。”她不可能对着同事发火。   郑凡似乎想要弥补:“你们关系不好啊?”   “也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抱歉啊,应该提前跟你沟通一下的。”   “没事没事,不用放在心上。”她安慰完郑凡,两人的咖啡做好了。   于是结束谈话,上楼开工。   一天忙乱。   晚上回到公寓,凌羽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便给莫奈森的丁哥发消息。一来感谢他,二来告诉他不必特地关照,按他们平日里的标准就行。   “……我这个妹妹娇生惯养,要是不合适,千万别勉强。”   对方很快回复:“没有,宣哥很满意,正准备签合同呢。哈哈,我们这边正好缺一个这种气质的。”   凌羽奇道:“啥气质呀?”   “婊气——哈哈哈,开玩笑,别生气哈!”   “不,你形容得特别精准!” 第25章 25   忙啊忙,凌羽太忙了,忙到完全没有时间去查什么私生子,但这种忙并不妨碍她和程应欢谈情说爱。他们俩有种默契,知道怎么利用有限的时间让彼此高兴。   这种人,并不能经常遇到。   傅莲曾问她:“凌凌,私生子的事最后要是实锤了,你打算怎么办?”   “分手。我最讨厌只生不养的男人,长得再好看也要负分滚蛋。”   所以,这也许是最后的狂欢。   让她先爽个够再说。   农历八月十三。   凌羽下班回家,刚进小区,就发现自己所在单元的楼下停着一辆红色吉普车。一个中年男人正靠在驾驶座车门上抽烟。入秋的季节,他却穿得相当凉快,花衬衫、大裤衩、人字拖,墨镜顶在头上,一副沙滩撩妹的行头,浪中带骚。   凌羽只看一眼就别过头。糟老头子害人眼睛疼!   男人瞧见她却笑得阳光灿烂,丢了烟头,大挥手臂,喊得亲密黏腻:“小羽宝贝,你可回来了,想死我啦!”   “yue……”凌羽脑内呕吐不止。   男人见她没反应,也不计较,回身从车里拿出一个扎着粉色丝带的手工艺品——椰子壳做的月亮船。   “给,我专门从三亚带回来的。你们姊妹俩,一人一个。”   凌羽没有接,凉凉地说:“哦,这东西买一送一吧。”   “傻丫头,说的什么话!”男人佯装生气,“我亏待谁,也不会亏待自己的亲闺女呀。”   凌羽揉了揉太阳穴。唉,槽点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起。   她板起脸:“有话直说,我忙得很。”   凌建生笑眯眯的,也不觉得被闺女怼了丢面子。   “中秋节那天,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吃顿饭吧。”   “没空。”   “别呀,我和你陈阿姨专门跑到北京,就是为了来看你。”   “是为了看陈烟吧。”凌羽冷哼一声,“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就好,不必拉上我。”   “那个……”凌建生放软语气,“小羽,烟烟工作的事,爸爸都知道了。谢谢你,愿意照应这个妹妹。”   “我就知道,都是为了她。”凌羽咬牙把这句话狠狠砸到父亲脸上。什么一家团圆,呸,骗小孩的鬼话!说完脚一抬,头也不回地朝楼里走去。   可凌建生并不好打发,跟着她上楼,嘴里宝贝长、宝贝短的,叫得她鸡皮疙瘩满地跑,宵夜都没敢吃,怕吐。最后,凌羽忍无可忍,冲他发了一通火,才把人轰走。   中秋节当天,凌羽起早下楼丢垃圾,结果又撞上那张老脸,吓得瞌睡虫都飞了。   “你……”   “小羽宝贝,爸爸来接你啦!开不开心?”   凌羽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拿巴掌抽他。   “你他妈有完没完?我说了我不去!”   “哎呀,我已经订好位子了,都是你最爱吃的菜。大过节的,给爸爸一个面子啦。你看,我都亲自来请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中秋佳节,当然要一起过呀……”   凌建生仿佛突然良心发现,要用一个年年皆有的中秋,来弥补过去几十年缺失的关爱,不管凌羽怎么耍横拒绝,他都笑眯眯的,一脸慈父相。   凌羽被他闹得头痛,意识到自己若不松口,肯定一整天不得安生。那个老不要脸的,能跟她一直耗下去。   “好,我去。——但我需要时间准备,化妆、换衣服什么的,不会很快。你去车上等我,别站在外面。”   “没问题,女孩子出门就该漂漂亮亮的,这点时间,爸爸还是等得起的。”   凌羽回到屋里,先洗个澡,然后煮一小锅燕麦粥,坐在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完早餐,打了一小时的游戏,刷了一小时的剧,然后点份外卖。吃完,做点家务消食。   十二点半,凌建生上楼敲门:“小羽,你好了没?”   凌羽忽略他着急的语气,嗯哼一声:“快了。”   下午一点,她放下晾衣杆,终于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描眉画眼。原本以她的手速,十分钟就能搞定一套华丽的宴会妆。但这会儿却像一个新手,涂涂改改,总画不好。   凌建生一直等在门外,中间又叫她一声。   凌羽隔着门对他说:“女人化妆的时候,不能催。您老交过那么多女朋友,应该很清楚吧?”   门外传来一声咳嗽:“好,你慢慢画。饭店那边,我订的全天,不急。”   两点四十,凌羽打扮完毕。她下楼看见凌建生正坐在车里打瞌睡,咳一声把他叫醒。   凌建生睁开眼,上下打量她一番,满口夸赞:“好看,我闺女真好看!”   凌羽傲慢一笑。必须的!她身上这条酒红色吊带长裙,是去参加有明星出席的晚宴时才会穿。其他搭配,更是武装到指甲。她既然决定去,就不能白走一趟,非要艳压得让那对母女自惭形秽到后悔出生。   女人间的争斗,总是从还没见面就开始了。   然而包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凌羽觉得自己仿佛在跟空气掐架。她转过头,见凌建生脸上毫无意外,瞬间明白过来,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一家团聚?”   凌建生拉过两把椅子,招呼她坐:“你陈阿姨和烟烟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要是饿了,先吃点水果。”   原来……我等她们,可以;她们等我,不行。   凌羽心中有气,却没想好该怎么撒气。她抱臂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凌建生试图和她联络父女感情,数次热脸贴冷屁股后,也没了兴致,默默坐到一旁刷起小视频。   二十分钟后,有人推门进来。   是一对母女。   两人个子都很高,肤白,腰细,大长腿。母亲盘着发,肩上围着披肩,像那种只会喝茶打麻将的富太太。女儿打扮乖巧,齐刘海、双马尾、蕾丝连衣裙,很有妹妹的样子。   凌建生高兴地招呼她们入座,绝口不提迟到的事。   凌羽坐在椅上,屁股没动,仰头朝她们微笑:“哟,来得真早。还没到晚上的饭点呢!”   继母陈雪芳瞬间脸色不悦,但碍着凌建生在场,没有发作。   继妹陈烟倒是无所谓,厚着脸皮凑过来:“姐,你这条裙子真好看,哪儿买的?”   凌羽翻翻眼皮:“国外。”   “能给我也买一条吗?”   “行啊,转账。”凌羽干脆地说,“原价八千八,路费三千,服务费两千,我给你抹个零头,算你一万三好了。——支付宝还是微信?”   陈烟听完直撇嘴:“还要转账呀!一家人这么见外。”   凌羽挑眉正想怼回去,陈雪芳突然插话进来:“小羽,烟烟只是在跟你开玩笑。别那么较真。”她语气虽温柔,面上却没一点笑,仿佛是个冷冰冰的假人。   凌羽耸耸肩:“不好意思哦,我这人就是喜欢较真。以后为免误会,请不要和我乱开玩笑。”最后这句,朝向陈烟。   陈烟听了,不高兴地嘟起嘴:“姐,今天一家人吃饭,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嘛。爸爸听见多伤心啊。”   这时,当了半天透明人的“爸爸”终于想起自己该说点什么。   “咳,今天过节,都高兴点。——服务员,上菜!”   菜是提前点好的,没一会儿就上齐。剁椒鱼头、辣椒炒肉、干煸鳝鱼、油辣冬笋……凌羽看着满桌红艳艳的辣椒,不知该如何下筷。她在外生活多年,口味大变,早就戒掉辣椒了。   但是凌建生不知道。   凌羽夹起一块炒肉。久违的辛辣刺激味蕾,这感觉不像老友重逢,更像裂开的伤口。   有人说,辣,是一种痛觉。凌羽此刻深以为然。   小包厢的圆桌一般坐六人。如果只有四人,彼此间的空隙就会很大。   凌羽坐在一角,看另外三人自成一圈。她逐渐明白,今天说是中秋团圆饭,实际是为了庆祝陈烟找到工作。   凌建生偶尔会喊她吃菜,但大多时候都偏头在听陈烟撒娇抱怨。什么公司要求好严,太油的菜不能吃,碳水也要戒,好难哦,昨天训练完,动都动不了,现在浑身都疼。   凌建生边听边回应,时不时说些俏皮话逗她笑。   旁边的陈雪芳一直在给两人夹菜。   多么其乐融融,多么夫妻恩爱,多么父慈女孝。   凌羽冷眼旁观,听陈雪芳语气关切地问起陈烟的工作。   “烟烟,你跟公司谈好什么时候签约了吗?”。   “明天。”说到这里,陈烟仿佛突然发现凌羽在场,扭头看她,“姐,你跟莫奈森的人那么熟,怎么不早说呀?我早点来北京,就不会在上海浪费两年时间了。”   凌羽端起杯子喝水:“做模特,上海可比北京好。”   “得了吧!那边喜欢欧美脸,动不动就说我长得不够国际。没眼光。”   凌羽心道:“那只是婉拒的托词,人家嫌弃你的真正理由,才不会直接说出来。”但她懒得点破,哦一声搪塞过去。   这顿饭吃得无聊至极。   快结束时,陈烟接到一个电话。她没避人,直接坐在那儿,跟对方聊起来。   听内容,似乎是莫奈森打来的。   陈烟掐着嗓音说话,咯咯地笑。   突然,她惊叫一声:“什么?!”   桌上三人都朝她看去。   只见她急得声音劈叉,站起来直跺脚:“哎,等等……不是,之前都说好了呀!怎么突然反悔……你们这不是骗人吗?……喂,喂!”   看样子,新工作吹了。   凌羽晃着酒杯,当没听见。但旁边那对父母可不是聋子,陈烟刚挂掉电话,就扑上去询问安慰。   “怎么了?……啊,对方不签了?……没事没事,我们烟烟条件这么优秀,大把公司抢着要呢!那个什么森,临时反悔,估计也不怎么样,不去更好!”   “可我就想签莫奈森!”说着,陈烟眼睛里开始蓄泪。   两个半百老人围着哄了半天,她仍然不依不饶。   凌羽坐在桌对面冷淡看戏,给出“三流家庭剧”的评价。   不料,凌建生哄着哄着,突然来一句:“要不,让你姐再去跟人家说说情——不是说很熟吗?”   话音一落,空气突然安静。   凌羽攥紧酒杯,拼命劝说自己。别打人,打人犯法。   而陈烟瞪着一双委屈泪眼,好似被她爸这句话点醒,突然想起什么,腾地一下站起来,隔着桌子质问凌羽:“你跟费琮是不是睡过,然后把人家给甩了?”   凌羽一时间没来得及从看客模式切换出来,眨眨眼,没回话。   陈烟把她这种态度当做默认,也不管旁边那两个一脸懵逼的老人,红着眼冲到她跟前。   “我就知道!都是因为你!他最后面试的时候,一直为难我,我还以为他在避嫌,哼,现在才知道,是公报私仇!”   凌羽这时终于回过神:“费琮公私分明,不会因为我的关系给你穿小鞋的。”   “少狡辩了!”只差临门一脚却被退货的陈烟,此刻就像一只狂犬病发作的疯狗,“你就是故意的,见不得我好,不让我好过!”   她气得大哭,用词越发粗俗,指名道姓地骂凌羽生活混乱,连累她丢掉工作。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想玩男人,就不能找圈外的吗?连合作商都睡,也不怕公司说你吃回扣!真不要脸!”   凌羽眉毛微抬。   “烟烟,注意措辞。”陈雪芳只说不拦,由着她女儿撒泼。   凌羽呵呵一声冷笑,转头看向自己的亲生父亲:“凌建生,她骂你女儿不要脸哎。”   穿着花衬衫的老男人搓搓手,满脸堆笑:“那个……也是话赶话,回头我会教训她的。嗯,一定会,你放心吧!”   “养不教,父之过。既然你舍不得,那我帮你吧。”   老实说,凌羽今天捯饬出一身华丽行头,原本是用来艳压的。和人武斗,太糟蹋。但对方话赶话,她这边也是火上浇油,油上浇火。再不动手,恐怕要憋出内伤。   “啪!”一个耳光在陈烟脸上炸响,仿佛开战的号角,一发不可收拾。   女人间的武斗,千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大变化,绝杀招式依旧是拽头发。其他诸如扯裙子、揪耳朵、掐腰、踢腿、踩脚,都只是辅助。   场面混乱之极。   以前,凌羽出席什么场合都以保持风度为先。但家族事务除外。在烂透的家庭关系里,风度是最没用的。   桌椅被胡乱蹬开,她们硬生生在包厢里打出一片空地。   直到第一只碗啪地落地,那对父母才如梦初醒,跑过来拉架。   当然,各拉各的。   凌建生从背后抱住凌羽。凌羽的双臂被他死死钳制,只觉眼前有东西闪过,脸上挨了一下。朝对面看,原来是陈雪芳抓漏了。陈烟趁机扑过来,又补了两脚。   “凌建生!你瞎了!看不到她在打我吗!”凌羽尖着嗓子大叫,却始终没法挣脱。   那感觉,就像被自己父亲捆着送给人打。   凌羽气极,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凌建生吃痛松手,正在用劲的凌羽一下子往前,扑在地板上。   碎裂的瓷片割破皮肤,血流如注。   痛觉比血液迟缓。凌羽捻着指尖滑腻的血,突然想到:“原来,神婆说的血光之灾应验在这里。”   想到朋友,凌羽逐渐从失智的狂怒中恢复过来。不能发疯。为这种人发疯,不值得。   “小羽,你没事吧?”凌建生见她受伤,也有点后悔。   凌羽自己爬起来,拍拍衣上的脏污,又查看一下伤口。有点严重。   于是她说:“有事。怎么会没事呢?”   “那……”   “凌建生,”她冷静地说,“你猜,如果我这个样子去验伤,够告你家暴吗?”   “你别胡搅蛮缠。”陈雪芳站出来说,“我们都看到,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   凌羽转头怼她:“那我脸上腿上的伤呢?总是你女儿打的吧?”   “你也没少打她。”   “既然这样,我们都去医院验伤。”   “小羽,都是一家人,何必……”   “谁跟你是一家人!”凌羽眼睛一斜,让他闭嘴。   一家人。   因为是一家人,所以不能撕破脸。因为是一家人,所以即便撕破脸,也还要来往。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无论怎么被辜负,最终都要原谅。   去他妈的一家人!   二十七年。她就不该再对这个男人抱有任何幻想。   他们不是家人,也做不回陌生人。所以,他们只能是仇人,老死不相往来,多看一眼都会折寿的那种仇人。   “你们仨记住了,下次再敢来敲我的门,我就直接报警了。至于你——”她看向陈烟,“再敢拿□□威胁我,就等着吃官司吧!妈的,大过节的,真晦气!”   凌羽一口气呸完,转身走出包厢。沾血的手掌摁在门把上,好似恐怖的命案现场。 第26章 26   缝了八针。   真吉利。   医生嘱咐忌酒忌辣,伤口不要沾水。   “哦。”   从医院出来,已经九点多。凌羽顶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端着一只挂彩的胳膊,穿着染了血污和油渍的裙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出租车后座,感谢司机师傅什么都没问。   这就是生活在大城市的好处,无论狼狈还是得意,都不会被记住。   道路拥挤,时不时堵车。她看向窗外,夜色被人造光驱退,大红灯笼糖葫芦串似的沿街亮起,商铺门口贴满中秋主题的广告,什么半价八折、买二送一。看来,这已经变成众所周知的秘密——人在过节的时候,会比平时宽容。所以,会原谅奢侈浪费的自己。所以,会答应本可避免的饭局。   “大过节的。”   似乎只要说出这么一句,什么难办的事都能搞定,多么难劝的人都能说服。   她真是自作自受。   凌羽到达自家小区时,恰好十点。   路灯下,她望见前几日停过吉普车的地方,停着一辆京K车牌的路虎。   唉。她叹口气,身体与精神双重疲惫。   驾驶座车门打开,费琮从里面走出,抬头看到她的样子,微微讶异:“你这……”   “没事。”凌羽挥挥手,“等很久了吗?其实,你可以打电话的。”   “我觉得当面说明比较好。”男人站在阴影里,气质锋利,似一把银制西餐刀。   “那上楼聊吧。这里蚊子多。”   费琮点点头,然后看见她胳膊上的纱布。   “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严重吗?”   “还行,皮外伤。”   他转身从车里拎出一个礼品袋:“给你的。”   看包装,应该是月饼。凌羽接过来:“谢谢。”   两人许久没有私下见面,说话还带几分客气。   “走吧。”   “嗯。”   步入电梯,费琮直接伸手摁亮了九楼。   他当然知道。凌羽心想,那段时间,他几乎住在这里。   费琮是莫奈森的老板,做事板正,性格高冷,员工怕他怕得要命,私下偷偷叫他“大魔王”。周围明明美女如云,却和所有的桃色花边绝缘。业内谣传他是性无能,他也从不反驳。   凌羽第一次见他,是在某次饭局上。   他那天穿着平平无奇的西装衬衫,商务、正式,好似参加外交会谈,完全没有时尚行业那种外放浪荡的气质,坐在满桌妖艳贱货中间,格格不入。   凌羽一下子就记住,全程都在斜眼偷瞄。   可费琮目不斜视,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那副专注谈生意的模样,让凌羽感受到一种禁欲的性感。   视线时不时扫过他高低起伏的喉结,看得她口中满生津液。再往下,衣领紧扣,深灰领带一丝不苟,忍不住,她脑子里满是骑在他身上、扒他衣服的画面。   凌羽在恋爱关系里是捕猎者。那一刻,她心口的箭快速转动,最后缓缓停住,指向对面,那个新的目标。   于是,她站起来举杯:“费总,我是摄影师凌羽,赏脸喝一个吗?”   “嗯。”   费琮不说废话,也没有垃圾爱好,过得高效而自律,非常难撩。凌羽使出浑身解数,死皮赖脸撩了大半年,才终于把人拿下。这个速度慢得突破了她的记录。好在结果并没有辜负她——性无能,果然是谣言。   他们在一起度过无数个疯狂的夜晚。   但除此之外,费琮作为恋人,相当无趣。又是工作狂,忙起来直接人间蒸发。   凌羽仿佛每天都在演独角戏。于是,当激情散去,两人和平分手。   叮,电梯到达九楼。   凌羽把人请进屋:“随便坐,我回屋换件衣服。”   她走进卧室,准备换下那件在扭打中弄脏的裙子时,发现后背的拉链卡住了。无奈,只能向客厅里那位唯一的活人求助。   “能帮我一个忙吗?”她背过身子,将头发拨到胸前。   费琮轻“嗯”一声,走过来开始检查拉链。   “卡住了。”   “能解开吗?”   “我试试。”   对话简洁高效,毫无弦外之音。   凌羽知道,在费琮看来,大多数女性的身材都只是数字。就如经验丰富的裁缝只需目测就能丈量客人的尺寸,他也能一眼就看出面前之人的身高体重三围。从他眼里走出的名模,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观察女性的身体,对他来说,是一项严谨的工作,而不是下三路,更无关风花雪月。   但此刻不一样。因为她不一样。她是费琮唯一交往过的女人。   “你在哪儿摔的跤?”费琮问她。   因为两人的身高差,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正好扑在她后颈,痒痒的,让人想打喷嚏。   “饭店,地板太滑了。”   “哦。”他顿了顿,稍显犹豫,“你……”   他大概想问,她是和什么人一起吃饭,但最终并没有问出口。   “你妹妹,她,离我的要求有点远。”   “我知道。其实你不必专门过来解释。”   费琮深吸一口气:“但今天是中秋节。”   过节,一个永不过时的借口。凌羽怀疑,很多节日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给不常见面的人提供机会而已。   这时,拉链顺利解开。   “好了。”转移话题似的,他收回了手。   凌羽转过身体,与他四目相对。   费琮的眼神永远那么冷静克制。他是一个完美的成年人,体面、睿智、风度翩翩。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想你了。   这样的对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凌羽错开视线,望向他身后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半米长的壁画。   彩带气球漫天飞舞,年轻的情侣在节日游行队伍里大笑亲吻。   身处千万人之中,我的眼睛只看到你。   这幅画是费琮送她的。原图出自闵直的摄影集《手与吻》,名叫《热恋》。   他曾经很爱她。   凌羽低下头,额头抵住他的胸膛。   “琮哥。”   她闭着眼,喊出了从前的爱称。   费琮没有立刻回应,虚扶着她的肩膀,手掌像烙铁一样,几乎烫伤皮肤。   她喜欢这种热度。   凌羽把身子贴过去,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   她仿佛变成勾引法海的青蛇。微微张口,蛇信子兴奋地舞动着,像品尝猎物,轻抚过他的喉结、下巴、脸颊,最后是……嘴唇。   在感情中做捕猎者的好处就是——想吻他的时候,他无法拒绝;想离开时,也可以随时抽身。   “你怎么了?”亲吻的间隙里,他略带困惑地问。   她说:“我讨厌一个人过中秋。”   除此之外,不再需要言语。   曾经相熟的身体很快被唤醒,凌羽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她又变回那只强壮灵活的豹,威风凛凛,甩动着尾巴,高傲地游走于丛林,把那些自负冷情的人轻松玩弄于鼓掌间。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费琮这么问时,正在亲吻她的耳垂。   凌羽痒得直笑:“他不在。”   “我本该以朋友的身份陪你。”   “可我不和朋友过中秋。”   “凌凌……”他无奈地叫一声,之后再没有说话。   十一点过五分。两人拥在一起昏昏欲睡时,凌羽的手机响了。听动静,应该是视频通话。   “不接吗?”他问。   “太远了,够不到。”   “可能是你男朋友。”   “哦。”   手机振动不止。仿佛要确认她是否还活着一样,超时断掉后,又马不停蹄地接着呼。   “凌凌。”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凌羽从沙发上爬起来,拿过手机一看,果然是程应欢。   她瞥费琮一眼:“真不幸,被你猜中啦。你别出声,我很快搞定。”说着踮脚跳过满地散乱的衣服,走进卧室,盘腿坐在床上,背靠墙壁。   确认自己的表情毫无破绽后,凌羽接通了视频。   程应欢放大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怎么这么久啊?”他随口抱怨,并没有真的生气。   凌羽解释说:“刚刚在洗澡嘛。——哼,这么晚才给我打电话,难道还指望我一直等着吗?”   她总能轻松夺回主导权。   于是便看到程应欢眯眼笑开,哎呀哎呀地哄完两句,又说:“虽迟但到,嘿嘿,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他从旁捞过一把吉他,装腔作势地轻咳两声,右手拿着拨片,缓缓高举过头顶。   “一二三,action!”   他自己打个板,开始弹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水调歌头》曲调简单,但业务生疏的程应欢还是弹错几个音。他吐着舌头偷笑,期待没被发现,然后迅速糊弄过去。   青涩的旋律通过手机听筒在房间里悠扬,凌羽的心情逐渐平静。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程应欢把最后一句换成念白,郑重而深情地说出来,仿佛什么誓言。   一曲结束,他长吐一口气,低头亲吻左手食指上佩戴的戒指。   那个画面刺激了凌羽。体内产生深刻的悸动,微微发热。   “怎么样?”他问。   而凌羽只专注于那枚戒指——复古的银色开口戒,以单根鹰羽的形状弯成圆环。   “喂,看傻啦?给个评价啊。”   凌羽这才回神,抿抿嘴,给出教科书般的傲娇反应。   “哼,还行吧。”   程应欢从中品尝出夸奖的味道,笑得阳光灿烂:“既然如此,你准备送什么回礼给我?”   “啊?”   “我都一展歌喉了,你当然也得,嗯,做点表示,对吧?”   程应欢暧昧地连抛媚眼,凌羽假装不懂:“你想要什么表示?”   “比如,跳个脱衣舞啥的。”   “滚。”   “跳一个啦,跳一个啦,大过节的。”   大过节的。这句话真是万金油。   凌羽翻个白眼,连连摇头:“拒绝黄赌毒,从我做起。”   程应欢不依不饶,好似遭遇诈骗,被卖了身心,冤得哭天抢地、肝肠寸断。奈何凌羽一颗石头心,丝毫不为所动。两人你来我往地打嘴仗,说话都似开了倍速,争得不亦乐乎。   突然,凌羽眼角余光瞥见客厅里有人影晃动。   随即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糟糕!   她猛然想起自己超时了,赶紧打断程应欢的悲怆发言:“你等会儿,我去上个厕所!”随即按下静音键,放平手机,让镜头对准天花板。   “琮哥!”   凌羽在电梯关闭前追上他。跑得太急,气喘吁吁,还忘了穿鞋。   当然,费琮也没比她好多少。头发凌乱,衣服穿得歪七扭八,一副被人扫地出门的狼狈样子。   她无比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今天这么缠人……”   费琮的神色意外平静:“毕竟今天是中秋节。”   他用手折了折衬衫领口,恢复客气的语调:“打扰了,再见。”   凌羽听不得这种话。一脚踩进电梯,伸手压住门,摆出不放人走的架势。   她很怕费琮离开,但因为心中有愧,又说不出什么狠话,想要央求,又放不下自尊。就像这道电梯,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费琮微微感到不耐烦,侧过头,声音依然平静:“我从没见你那么笑过。”   凌羽愣了许久,想明白后,立马否认:“我什么时候笑了!”   费琮似乎不想争辩。疲倦入侵了他的气场。他后退几步,靠在电梯内壁上,声音沉甸甸的:“你爱他吗?”   这四个字,像突然撕掉的创可贴,疼得猝不及防。   她爱程应欢吗?   凌羽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不知道。”   她忽地茫然起来,抬头盯住眼前的男人,试图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但没有。   费琮看着她时,眼中不再有光。他整个人好似被黑夜吞没,变得遥远而模糊。   再见。   她似乎又听见那句话。   凌羽突然就清醒了。她收回手,终于放过那可怜的电梯。   看着门在眼前缓缓关闭,她像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我失误了,凌羽反省道。   因为一通视频电话,放走了睡在自家沙发上的男人。在中秋节,这个本该一家团圆的夜晚。   她神情落寞地回到屋中,坐在沙发上缓了十多分钟,这才想起和程应欢的视频还开着。于是赶紧冲进卧室,扶起手机。   但这一次,她忘了整理表情。   程应欢一直在那头等着。凌羽刚冒头,他就看见了。脸上的笑意立马散去,换成了担忧。   “怎么了?”   凌羽又气又丧。   她没法对程应欢说清楚自己今天经历的一切,只能打开麦克风,用一种任性女友的口吻,恶狠狠地说:“我讨厌一个人过中秋!”   是的,这个节日烦死了、烂透了!古人为什么要发明这种假惺惺的团圆节来折磨现代人!   “那我过去陪你。”   程应欢突然冒出的话让凌羽一惊:“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并不是在抱怨他,程应欢就已经举着手机在房间里移动起来,似乎在确认随身携带的行李。   “坐夜航,也就几个小时。怎么样?虽然过了零点,但天还没亮,勉强也能算中秋吧。”程应欢对着她龇牙大笑,“现代科技社会,搞什么望月思人,当然是打飞的回去见你啦!”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凌羽的心脏狂跳不止,脑海中又响起费琮的那句问话。   你爱他吗?   不知道。但是——“好,我等着你。” 第27章 27   程应欢踏进门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檀木香。但他转瞬就忘了。因为飞扑过来的女友太过热情,差点把他撞倒。   等他重新站稳,一眼看到凌羽手臂上缠绕的洁白纱布,拉下脸来:“这是怎么回事?”   凌羽吐吐舌头,满不在乎地说:“摔的。”   “这么严重……摔到玻璃渣上了?”   “嗯,倒霉呗。”   看凌羽满脸无所谓,程应欢气不打一处来,戳着她的脑门说:“什么态度!这么大人了,把自己摔伤很得意?又是穿着高跟却不好好看路闹的吧?唉,你怎么搞的,疯起来顾头不顾尾……”   “啊啊啊,程先生,你好吵哦。”凌羽不耐烦地捂耳朵,而后仰头一口咬上他的嘴唇,封印了后半截话。   亲吻,拥抱,抚摸,□□。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用身体交流,而非语言。但顾及凌羽的伤,程应欢不敢太放纵,与她十指相扣时,贴在她耳边问:“还疼吗?”   凌羽咯咯地笑:“看见你,就不疼了。”   夜色中,那双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水光潋滟,柔情万千,仿佛真的爱他入骨。但程应欢知道,这只是错觉。   我去,才六点!   程应欢撑着眼皮看清手机屏上的数字时,气呼呼地再度躺倒。可恶的生物钟,竟然只睡两个小时就醒了,他待会儿不会猝死吧?   脑袋昏昏沉沉,却已没了睡意。程应欢认命地爬起来,轻手轻脚下床。扭头看凌羽,还和以前一样,睡得不省人事,四仰八叉。这天赋,真让人羡慕。   程应欢从地上捡起昨天的脏衣服套上,走出卧室,打算找点吃的。   但——他绝望地发现,什么都没有。   冰箱是空的,没存货。厨房不做饭,没油烟,没锅铲,想煮碗方便面都不够条件。唉,他在来之前到底幻想了什么啊?飘着饭香的温馨小屋?真是高估她了!但转念一想,他也没资格嘲笑凌羽。他的住处,若不是有欧欧收拾,也跟这里差不多。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过得糊弄。   程应欢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一盒月饼。也行,凑合吧。撕开包装,咬了一口,传说中的莲蓉蛋黄月饼果然甜得齁人,于是立马决定点外卖。   等待外卖的过程格外漫长,他呵欠连天,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最后放弃挣扎,打开手机上的电子文档,开始看剧本。《大金冠》的台词半文半白,佶屈聱牙,强烈怀疑是编剧故意掉书袋。所以他才讨厌古装剧啊!   程应欢边吐槽边背,外侧的手臂滑下来,碰到地板。   似乎摸到什么东西。很光滑,丝绸般的质地。好奇之下,他翻身去看。   一条深灰色的男士领带撞进视线。它躺在沙发边,因颜色与地毯相近,一眼扫过去,很难发现。   程应欢伸手捡起,凑近的那一瞬,心脏忽沉。   他从这条领带上嗅到淡淡的檀木香。   凌羽一觉好眠。   窗帘将刺眼的阳光悉数挡在屋外,她直睡到中午饥肠辘辘时才悠悠醒来。舒舒服服伸个懒腰,随手抓一件棉T套上,翻身下床,看到程应欢的外套还挂在衣钩上,知道他还没走。   搓搓睡肿的脸,开门看见程应欢果然在客厅。他背对卧室,坐在餐桌边,似乎正吃东西。   空气里飘满食物的香气,凌羽深吸一口气,食欲大动,扑过去伏在他背上,贴着他脸颊献出一个早安吻——又或是午安吻,顺手抓起他盘中的煎饺放进嘴里。   “哇,是猪肉香菇馅儿的,好吃!”她咂咂嘴,意犹未尽,抱着他撒娇,“我的那份呢?你不会吃独食吧?”   程应欢没说话,抬起一根指头,示意她看边上的餐盒。   凌羽察觉到他的冷淡,但此刻心情正好,便没有在意,蹦跳着去拿。   餐盒里装的是皮蛋瘦肉粥,很香,可惜凉了。她嫌弃地哼哼两声,丢进微波炉加热。   等她捧着热气腾腾的浓粥回到客厅时,程应欢还坐在桌边。他已经吃完了,但捧着手机没动,应该是在等她。   气氛略微不对。   凌羽看了看那张天蝎座特有的臭脸,心想:又是谁得罪他了?   她吹了吹烫嘴的粥,聊家常似的:“昨晚睡得不好吗?黑眼圈这么重。”   “嗯。”   所以是起床气?   凌羽摸不准他在闹什么别扭,试探着问:“要不要再去躺会儿?”   “不用。”   很明显,这人现在拒绝沟通。   凌羽只好专注喝粥。偶尔偷瞥一眼,看他还是硬邦邦地坐在那里,逐渐不自在起来。哪有人起床气是这样的?见他身上的衬衫皱巴巴,又有一丝心软。唉,看在你回来陪我过中秋的份上,关心一下好了。   “你没带衣服吗?怎么还穿着昨天的?”   程应欢很久之后才回:“走得太急,忘了。”   于是,凌羽起身从自己衣柜里捧出一套男士居家服:“你换这个穿吧,会舒服点。”   程应欢回头看见,面部表情没有太大变动,眼神却瞬间犀利,像被入侵领地的公羊,立马竖起尖角。   “这是谁的?”   凌羽嗅到空气中的醋味,哈哈一笑,眨眼道:“当然是……前男友的啊。”   程应欢嘴唇紧抿,两边的咬肌狠狠鼓起。凌羽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开口骂人了——哇,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大新闻,需要拿手机录个像。仿佛恶作剧上了瘾,她装模作样地安抚:“放心啦,他和你一样,身材超好,180+,这套衣服你肯定穿得上……”   程应欢噌地一下站起来。   凌羽见好就收,立马转换语气,甜腻腻地贴过去:“哎呀骗你的啦,瞧这脸臭的!”   她凑上前,想要亲人脸颊哄一哄,却被程应欢侧头躲开。   “看我生气,你很高兴是不是?”   凌羽收住笑脸:“是你自己没常识。都分手了,我怎么可能还留着前任的东西嘛!”   “所以……这条领带是谁的?”   凌羽看着那条她昨晚从费琮脖子上拽下的领带,大脑只短路了一秒就恢复。   她捂着嘴巴,噗噗大笑:“哇!怪不得一大早火气这么旺,原来源头在这里呀!”伸手接过领带仔细翻看,一点也没有被抓奸的慌乱,“这个,的确是前男友的,可能是掉在哪个角落,收拾的时候漏掉了。你不会这么小气吧?这点小事也要兴师问罪?”   凌羽自认她的表演十分完美,可程应欢似乎并不买账。   他扯住领带的另一头,绷紧,仿佛一场拔河游戏。   “你自己看,这么干净,一点灰尘也没有,像是在角落放了几个月的样子吗?”   “可我家里本来就很干净啊。”   程应欢的呼吸逐渐急促。看得出,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凌羽,我只问一次。昨晚我到之前,你屋里是不是有人?”   凌羽做出不悦的样子:“你什么意思?”   “我说得直白点——你昨晚有没有跟这位领带的主人,在这个房间里,发生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凌羽哑然。她没想到程应欢这么死心眼,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看他这么义正言辞的模样,仿佛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被欺骗辜负了似的。真好笑。   “没有。”凌羽甩开手,抱臂冷哼。   程应欢踏前一步,攥着领带送到她鼻下:“他昨晚擦的是檀木香调的香水,需要我说得再仔细一点吗?”   他目光狠恶,咬牙切齿的语气仿佛要张口把她咬死。   凌羽却不以为意,坚持道:“没有不正当,人家只是过来给我送月饼。”   程应欢都快气笑了。   他哈哈两声:“送月饼?那请问,送月饼的哪一个环节,需要解领带?”   凌羽不想回答。老实说,她现在有点不耐烦。   程应欢捕捉到她的微表情,越发愤怒,手一伸,掐住她上臂:“我连夜赶回来陪你过节,你就这么迎接我?”   凌羽胳膊有伤,立马疼得钻心:“松开,你捏疼我了!”她不明白,男人吵架为什么总忍不住上手。只动嘴不行吗?   还好,伤口没有崩开。   她斜眼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抱怨?你在剧组跟人撩骚玩暧昧,我管你了吗?我不追究你和唐仙凡,你也少来管我!”   “你……”程应欢被气得吐血,“我以为我们扯平了!你上次在酒店,跟那个小白脸的事,我也没追究。现在呢,一码归一码,你翻什么旧账!”   “哟,原来有人怕翻旧账啊!看来是罪行累累,知道翻旧账自己一定会输。”   程应欢气得浑身发颤。他平时口才不错,但这次可能真的火气上头,完全发挥不出来。   几分钟后,他平复下来。   “凌羽,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但只有我,不够,是吗?”   “是。”   他别开脸,消化了一会儿,又问:“因为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   “不,我就是这种人——你应该明白。”渣得理直气壮。   程应欢大笑三声:“真他妈报应!”随后拖起行李箱,摔门而出。 第28章 28   日照西斜,房间里一如往常,仿佛从未被人造访。   凌羽蜷腿窝在沙发上,正苦闷于刚才的争吵没发挥好时,傅莲给她打电话。   “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话筒那头的声音荡漾非凡,仿佛中了亿元大奖,被幸福砸晕了。   “干嘛?你要结婚啦?”   “嘿嘿,你来了就知道了。”   凌羽酸溜溜地想,人类的悲欢果然并不相通。算了,过去沾沾臭丫头的喜气,也许能转运。   “行,地址发我。”   凌羽准点踏进餐厅,远远看见傅莲朝她招手:“这边!”   她走过去,见神婆和胡笑也在,坐下偷偷给傅莲递眼色:“你不会真要结婚吧?”   傅莲咳嗽两声,没搭理她,敲敲酒杯,示意大家碰一个。   “姐妹们,今天的主题是Gossip——”   胡笑噗地笑出来:“说得好像我们有其他主题一样。”   “女神,许久不见,怎么一上来就怼我呀?你不爱我了吗?呜呜。”   傅莲怨妇似的抱着胡笑嘤嘤嘤,还埋胸骚扰,被胡笑毫不客气地推走。   “恶心,起开。”   于是,她转头扑向凌羽,仿佛罗密欧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   “凌凌,亲爱的,宝贝,honey,想死你啦!快过来让我亲亲!”   凌羽抓起一颗圣女果堵住她的嘴:“好,亲过了,滚吧。”   于是,“蓝蓝……”   傅莲是个人来疯,隔段时间不见,总要闹一阵。仿佛纨绔公子吃花酒,把面前的姑娘挨个调戏一番,雨露均沾之后,才安静下来。   “到底什么事嘛?别卖关子了!”凌羽对疑似结婚这件事念念不忘。   傅莲神秘兮兮地眨眼:“神婆,你要不要猜猜看?”   神婆波澜不惊:“嗯,和张昕远有关。”   “谁?”凌羽和胡笑同时发问。   “神婆之前给我介绍的,他们公司新招的小帅哥呀!”傅莲眼中春色无边,回味无穷又志得意满,“我,昨晚,拿到了,奶狗弟弟的,一血。”   她一顿一顿地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先把自己激动得哇哇大叫:“我的天,太值了!跟你们说,小奶狗永远的神!怎么挑都不会错,相信我!”   凌羽她们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厉害厉害”的应和,举起酒杯,疯狂夸她宝刀未老,魅力不减。   “呸,我哪里老了?只是比漂亮弟弟稍稍大一点而已。”   是啦是啦,今天你请客,说什么都对。   这顿饭吃得热闹聒噪。就连一向安静的神婆也笑容满脸地加入,贡献出许多神秘离奇的玄学故事。   反倒是胡笑,嗯嗯啊啊地应和,期间一直低头回信息。被傅莲抓到,收获一连串哀怨的眼神。   “女神事业心好重,吃个饭,手机都不离手……”   “有个突发情况,我处理一下。”   “好吧。”   傅莲只是过过嘴瘾,并没打算正经追究。而凌羽坐在胡笑身边,斜眼看见她聊天窗口上的名字,明白过来,她根本不是在工作。   “我出去抽根烟。”胡笑晃晃烟盒。   凌羽站起身:“我和你一起。”   傅莲咧着嘴催促:“你们两个老烟鬼,快点儿啊!故事正讲到高潮呢!”   她们推门走到屋外,只觉空气凉爽,酒气瞬间散了。   这条街一路都是餐馆,粤菜湘菜,日料海鲜,什么种类都有。私家车来往频繁,酒足饭饱的人们跟朋友勾肩搭背,打着酒嗝畅聊未来。夜晚降临,总要找人侃一顿大山才能安睡。   偶尔,有几个年轻人从她们身边走过。灼热的视线在胡笑身上打转,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似乎想要搭讪。但胡笑点烟时高不可攀的冷漠风情,让他们望而却步。   凌羽看那几人走远,回头对上胡笑烟雾朦胧的双眼——她今晚有些魂不守舍。   “路征联系你了?”   凌羽单刀直入,胡笑被问得一愣,反应几秒,才“啊”一声:“你看到了?”   凌羽没为自己的偷窥找借口,也没掩饰自己语气里的不满:“他要死啦?”   胡笑白她一眼:“好好说话。”   “嘁,我跟他又不熟,何必对他客气!”   “他前几天回北京了,约我见面。”   “你答应了?”   “没什么理由不答应。”   胡笑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心起波澜。   “你还爱他吗?”   “没法不爱。”   胡笑仰头吐一口烟,望向头顶星光寥落的夜空。   “分手这件事,我对他有埋怨,可同时又很佩服。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不像我,过得这么功利……选择世俗认可的成功,总是更轻松些。”   凌羽没法对路征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她只记得,那男生特别死心眼儿。别人被女神的毒舌功力击溃后,往往一蹶不振,再也不敢冒犯。他呢?竟然越挫越勇,没有羞耻心似的追了三年。也不知是有毅力,还是不要脸。反正最后,高岭之花凡心萌动。他得逞了。   恋爱期间,两人倒是浓情蜜意、琴瑟和鸣,称得上模范CP,但和大多数校园情侣一样,死在毕业季。路征的理想是做野生动物摄影师,一毕业就要去非洲草原、热带雨林那些连信号都没有的地方,探索大自然。而胡笑离不开城市。她向往的是珠光宝气、呼风唤雨,而不是餐风饮露,和猴抢树。所以,分道扬镳也是意料之中。   凌羽咂咂嘴:“这么多年过去,没准他已经变了呢!变老变胖变丑,变得庸俗油腻,中年危机……”   “可这并不耽误我重温旧梦啊。”   “什么旧梦,噩梦还差不多。”凌羽阴阳怪气地嘀咕,“有些前任就爱阴魂不散。真烦人。”   “你……”胡笑刚要生气,而后猛然意识到她话里有话,思绪一动,明白过来,发出两声促狭的轻笑,“哟,你不是一直信奉好马不吃回头草,从不跟前男友纠缠的吗?”   凌羽见女神恢复原样,不敢再去摸龙须,瞬间犯怂,软声软气地承认:“我和费琮睡了。”   胡笑惊得烟都掉了:“什么时候?!”   “昨天。”凌羽把头埋得更低,“而且,还被程应欢发现了。”   震惊指数再翻一倍。   “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胡笑没脾气似的摇摇头,“程先生什么反应?要和你分手吗?”   “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估计在分手冷静期。”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胡笑看着凌羽不上心的模样,有些恼火。   也许人都是这样。分析别人的感情头头是道,碰到自己的事,永远一团乱糟。   胡笑重燃一支烟:“费琮跟你分手后,一直没有交女朋友。你想和他复合吗?”   凌羽撇撇嘴:“那也不至于。只是睡了而已,没聊别的。”   “所以你俩到底怎么搞到一块儿的?”   “昨天我心情不好,他又碰巧来看我……就,一时上头呗!”   “人家精虫上脑,你黄虫上头。”   “哎哎,还是不是姐妹呀!这种事情,你不是应该跟我站一边吗?”凌羽嗷嗷控诉。   胡笑回以白眼:“嫌你蠢。没定力就算了,还被人抓到,丢人。”   凌羽额头滴汗,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告诉胡笑,分明是找骂。   “要不,算了吧。”胡笑突然说,“你当初不就是看中人家长得帅?如今睡也睡了,玩也玩了,趁早散伙,还能保留点颜面……”   “我不想和他分手。”   “你是觉得自己输了,不服气,还是……舍不得?”   “反正不想。”   “那你就该好好去道歉。”   凌羽当然知道自己这件事不占理。可程应欢也不是什么专一的圣人!只是没有被她抓到把柄而已。凭什么只有她道歉?   “我不。”   “你这是在闹脾气,一点都不理智,也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你。”   “我承认,这次的对手等级太高,是我轻敌了。”   “凌凌,不要因为一时之气,搞得最后满盘皆输。”   凌羽没有回答。她将燃尽的烟蒂摁灭,丢进垃圾桶。   “走吧,该回去了。”   回到桌边,凌羽刚坐下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头。   傅莲言语吞吐,眼神躲闪,仿佛怀里揣着一样无价珍宝,生怕被贼惦记。然而她用手捂在怀里的,只是一部手机,撑死五千多块。   估计是在偷偷看重口黄漫。嘁,不分享就算了,还藏什么私呀,真见外。   傅莲酝酿了十来分钟,终于在众人疑窦的目光中败下阵来,结结巴巴地说:“凌凌,那个……上次程先生私生子的事,你查得怎么样啦?有进展吗?”   凌羽越发疑惑:“这段时间工作忙,没顾上。怎么了?”   “咳咳!”她假咳两声,试图缓解桌上紧张的气氛。   “我刚刚在八卦群里刷到一张图,你看……”傅莲把手机转过来,正对凌羽,“有人拍到程应欢出现在医院……咳,是儿科。”   四脸静默。   凌羽“哦”一声:“原图发我。”   那张照片,不知是用什么牌子的手机拍的,像素很高,放大甚至能看清眼睫毛。   “是他吗?”胡笑问。   “是,没错。”   他确实有个私生子。锤了。   朋友们开始眼含同情地望她,大概在寻找安慰的话语。   凌羽终于也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坚持不分手?是不服气,还是不舍得? 第29章 29   中秋之后,程应欢再也没有给凌羽发过消息。   凌羽时不时会想起,那晚神婆临走前对她说的话。   “凌凌,程先生是你的第十八个男朋友吗?”   “是啊。”   “十八,是一个神奇的数字。你要小心。”   “啊?”   “这个数字命带诅咒,不吉利。比如,买房都会避开十八层。”   “不是因为十八层地狱这个说法吗?”   神婆戴着深蓝色美瞳,神秘的妆容仿佛赋予声音魔力。   “也许,他就是你的地狱。”   那是凌羽第一次在神婆说话时起鸡皮疙瘩。她疯狂冷颤,仿佛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体。阿弥陀佛,富强民主,团结友爱,建国之后没有鬼,社会主义没有妖,千万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凌羽一边在心里念经,一边苦脸求饶:“神婆,大晚上的,你别吓我啊!我回家要一个人睡呢!”   但神婆不为所动,似乎有意让凌羽吓破胆:“凌凌,预兆不可忽视……你最好早做决定。”   于是,她明白了。所有人都在劝她分手。   也许是该分。   凌羽在和程应欢的聊天输入栏里,数次打出“分手吧”三个字,却迟迟摁不下发送键。   还犹豫什么?不能再拖了。如果之后被分手,岂不是更丢脸?   正纠结,新媒体组的同事给她发工作消息:“凌凌,十月刊的正封定稿了,明天正式发布,你到时记得转一下官博!”   “OK,没问题。”   凌羽点开同事发来的封面图,一时失神。   她想起,正是拍这组片子时,自己第一次见到程应欢。   三米高的立方玻璃水箱,他在内,她在外。   水波柔和了他过分精致的五官,却放大了他身上游离世外的气质。像一条雄性人鱼,明明困居于方寸之地,却仿佛在大海中遨游。   平凡的人类生于陆地,却甘愿为他前仆后继,沉溺,疯狂,丢弃理智和魂灵。而他只是翘起尾巴拍打水花,望着船上的捕鱼人,眼神傲慢而挑衅,好像在说:“无人能拥有我。”   这张封面上,字体最大的标题——《欲望装在玻璃瓶里才美丽》,引用了程应欢的原话。看得到,却摸不到,永远隔着一层,心痒难耐,不得满足,永远念念不忘。如果勾引是一门学问,那么程应欢一定是这门学问里孤独求败的大宗师。   凌羽被他勾引了。她想网住这条鱼,把他放进自己的池子里,独自享用。   但是没那么容易。   时至今日,她不想认输。可真要去挽留,又心有芥蒂。   那个孩子……   这世上的某处,有个孩子因为他的不负责任,无辜诞生,然后又因为他的抛弃,无所依靠。   凌羽憎恨这种人。若在以前,她肯定会狠揍那人一顿。可现在,她不知该怎么选。人心真是矛盾得讨厌,怎么能既憎恨,又……渴望呢?   北方城市一向少雨,入秋之后就更少了。但今年的老天爷不知发什么神经,暴雨山洪,频频见报,普通人的生活大受影响,不免怨声载道。   但社畜是没有资格抱怨的。该出差出差,该出片出片,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哪怕暴雨突降,道路被封,一群人困在古镇酒店里,哪儿也去不成,也要心如止水地继续工作。   酒店二楼,餐厅里临窗看雨的桌边,几个年轻人开着电脑,小声讨论。   “还好赶着把片子拍完了,不然又要延期。”   “可不是嘛!老薛刚刚还问我进度来着——凌凌,片子修得咋样?素材够不够?能按时出来吗?”   “没问题!”   大家显然对意外天气习以为常,有条不紊地沟通着。   突然,从餐厅外面涌进一批人,打群架似的,气势汹汹。   凌羽坐的位置正对门口。她一眼瞧见人群中最扎眼的那位。卷毛,厚刘海,五官像韩国进口,身材瘦得见风倒,正是本次外景拍摄的对象,如今正当红的流量小生吴渐深。   凌羽只看一眼,就别过脸。她着实不太喜欢这位。   不喜欢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爱耍大牌,说话没分寸。比如,不知道正确的社交距离是几米,喜欢动手动脚,仿佛有皮肤饥渴症。   这不,他一走近,就把手搭在凌羽的肩膀上,低头看着她的电脑问:“照片选得怎么样了?”说话时,嘴巴就在她耳边。   凌羽偏头移开几厘米:“我们还在讨论。”   “哦,我看看。”他伸手摁鼠标,直接把手掌压在凌羽的手背上,“嗯,这张还行……这张就算了……”嘴里念念有词,一副认真工作、心无旁骛的模样。   凌羽心里早把白眼翻上天,面上却不显,吸吸鼻子,抽动两下,打出一个口水四溅的喷嚏。   “啊、啊啾——”   声音洪亮,余韵悠长。星星点点的唾沫宛如自带导航,全数喷在吴渐深手上。   吴渐深一时呆住,手僵硬在原地,忘了收回。   凌羽从旁抽出一张面巾纸帮他擦手,一边捂住鼻子,做出呼吸困难的样子:“真对不起,吴老师,我可能对您今天的香水有点过敏……”   吴渐深回过味来,面色阴沉。他原本要闹,可被凌羽这么一说,反倒不好再发作,哼哼两声,手一挥,带着他那帮跟屁虫助理,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同事为她抱不平:“凌凌,你太客气了,刚刚就该往他脸上喷!一次两次的,没完了还!我看着都讨厌!”   凌羽摸摸她的肩膀:“哎呀,拍的时候那么难搞都过去了,如今也不差这一两天。等路一通,咱们就能正大光明、潇潇洒洒地和这个瘟神说拜拜了。”   “唉,心疼你。”   “不心疼,我心里有数。”   傍晚吃过饭,又开了一个小会。散场后,凌羽回到房间继续工作。   从十点开始,她的手机就没安静过。   吴渐深的消息发了一屏又一屏。   “凌凌,我这房间的淋浴喷头好像坏了,能借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这雨下得我睡不着,能陪我聊聊天吗?”   “刚刚是不是打雷了?你怕不怕?”   “凌羽,我是真心喜欢你,才和你说这么多的。”   “你不用装得那么清高吧。”   “我们以后合作机会很多,也会经常见面。你也不想把关系搞得这么僵吧。过来看看我呗。”   凌羽一个字也没有回。她决定把自己的早睡人设贯彻到底。   将近午夜,门铃突然响了。叮咚一声,恐怖气氛拉满。凌羽把沉甸甸的头颅从键盘上挪开,飘着脚步往猫眼里一看,顿时眼皮一翻,几乎昏过去。   不会吧!夜半闹鬼吗?这色鬼也太执着了吧?没有女人陪床,睡不着觉吗?   她打个呵欠回到桌边,决定装死到底。   这时,新消息又来了。   “开门。我知道你没睡。”   很好,非常恐怖片。   凌羽吓得浑身一机灵,然后迅速关掉了房间里的大灯。   是的,我睡了,睡着的人看不到微信,也开不了门。   吴渐深没有放弃,午夜幽灵似的,在她房间门口又徘徊了十多分钟,期间发送满满六屏微信。   垃圾信息占内存,凌羽刚想删掉眼不见为净,又觉得这么精彩的单口相声,应该发出来让大家乐一乐。于是,她截下几张图,屏蔽掉相关分组,发了一个朋友圈。   配文:“瞧这单向传播的午夜电台,就问你怕不怕![鬼脸笑]”   至此,今夜结束。她伸个懒腰,准备躺进软床,梦会周公。   然而,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来。   凌羽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久久无法回神。   程应欢。   他们多久没有联系了?她又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按下接听键,还不等她发出声音,就听那边急怒攻心似的:“你在哪儿!”   这语气,好像她任性闹了大半年失踪,又仿佛是接着上回没吵完的架。   凌羽没好气地呛他:“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神经?”   “我问你,你现在在哪儿?”程应欢呼呼喘着气,一字一咬牙的语气终于显露出焦急与担忧。   也许是深夜孤身在外,困乏交加,人的感性逐渐凌驾于理智之上。凌羽倚着床头:“承德附近的一个古镇,酒店里。”   “地址发我。”   “干嘛?”   “过去找你。”   “你疯啦!这边正在下暴雨,高速都封了。你过不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朋友圈里发的聊天记录……是谁?”   凌羽愣住。她终于明白,程应欢为什么突然打电话。原本并不觉得委屈,可当程应欢问出“是谁”时,她忽然很想哭。明明不想告状的,但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说了。   “吴渐深。”   “……小王八蛋!”   程应欢气得啪地挂掉电话,连一句温柔安慰都没来得及和她说。   几分钟后,凌羽再次收到吴渐深的微信。   “抱歉,我不知道您是程应欢老师的女朋友。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了……”   这条信息很长,后面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拍马屁的废话,凌羽没仔细看。她打开和程应欢的聊天页面,盯着他们在中秋那天的视频通话记录,怔怔发呆。   四十八分零九秒。   原来这么久啊,怪不得费琮气得要走。   她敲下一行字:“吴渐深和我道歉了。”   几秒后,程应欢回复说:“他要是再烦你,告诉我。”   其实这种事情,凌羽自己也可以处理。甚至,她至今为止都处理得很好,没有被欺负,也没有影响工作。她原本没有依赖别人的习惯,但是当程应欢这么说时,她毫不犹豫就打出一个“嗯”字。   嗯,我会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会护着我。   ——这种没出息的念头何时在心里生根的?   当凌羽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惊惶地扔掉了手机。 第30章 30   之后的几天,吴渐深一直很乖。像切了双蛋的公狗,不再到处咬人,反而又佛又怂,说话声音都低八度。   《盛世美咖》的社畜小伙伴们无不额手称庆,感叹这位难搞的大瘟神突然转了性,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于是,她们也一改之前公事公办的敷衍态度,对他和颜悦色。   只有凌羽一直躲着他。   某次在电梯里撞见,被迫同室而居半分钟。期间,吴渐深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惹得旁边的同事心起疑窦,过后偷偷问她:“吴老师是不是想跟你道歉?你怎么不理他呀?”   “因为……”   凌羽咽了咽口水,摇摇头,不想告诉她,自己看到吴渐深的脸,会想起某个人。   他那晚是怎么警告吴渐深的,说了什么话,用了怎样的语气?会说那种狗血的霸道宣言吗?会用那种罕见的威胁句式吗?没能亲耳听到,真的好遗憾啊。   凌羽想到这里,再次摇头,掐断脑子里无休无止的想象。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看到吴渐深。   三天后,交通恢复正常。为避开人群,大家约定凌晨四点在酒店门口集合,统一出发。   谁也没料到,戴了好几天乖巧面具的吴瘟神会在临走时,突然又掉链子。   “怎么办?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吴渐深的一位小助理跑过来求助,“能不能帮忙劝一劝?他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很显然,助理们怕得罪他丢了工作,不敢用强。而《盛世美咖》只是合作方,也不可能用强。一群人叽叽喳喳讨论半天,仍没讨论出对策。   凌羽站在一旁,感觉自己要晕倒了。昨晚收拾行李忘了时间,合上眼,还没半小时,闹钟就响了。太阳穴疼得发胀,她只想早些回到家里,躺上自己那张阔别多日的床。   然而,争论还在继续。她忍不下去了,跳出来说:“我去叫他吧。”估计,他不敢把我赶出来。   “那,拜托你啦。”   担负着众人的期望,凌羽快步走向电梯。   她眼前发昏,抬起手臂要摁电梯时,视线里突然闯进另一只手。修长匀称,是上好的手模。唯独食指骨节较为粗大,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枚鹰羽银戒。   瞬间,凌羽的大脑像被子弹击穿,丧失了某些功能。   她像旁观者一样,看着那只手伸过来,抓住她将要摁电梯的手,往回一拉。   湿冷的空气蓦然冲进鼻腔,凌羽迟钝的大脑许久才接收到视觉神经传递过来的影像。   黑色皮夹克,冷白皮,额发微湿,挡住眼睛。程应欢仿佛突然出现的夜礼服假面,一句废话也不说,拉着她就朝另一个方向冲:“跟我走。”   “……去哪儿?”   “送你回家。”   凌羽被他拽得脚步不稳,急匆匆地说:“可我的行李还在那边……”   “欧欧会帮你拿的。”   他走得飞快,简直像有鬼在后面追。   他们从酒店的侧门离开。冒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冲进某辆车子。   整个过程,她都浑浑噩噩的,仿佛在做梦。因为只有梦不需要记忆,也不讲逻辑。梦里,她五感封闭,只有那只手,紧紧握着,不曾松开。   她何曾这么浑噩,放心地把自己全部交付给另一人?   于是,大梦惊醒。凌羽发现自己坐在车后座,头上盖着一条干毛巾。   程应欢坐在她旁边。车里只有他们俩。   不知道欧欧去哪儿了。可能是去拿她的行李。对了,吴渐深怎么办?   “吴渐深没再欺负你吧?”   程应欢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凌羽顿了两秒才回:“没有。乖得跟小猫崽一样,看见我,恨不得跪下叫姐。”   许是她的声音终于恢复常态,程应欢发出轻笑:“那就好。”   凌羽扯下毛巾,在手里捻着:“你怎么知道我住的酒店,还有行程安排……”   “我问了吴渐深。”他轻描淡写地回。   凌羽“哦”一声。原来,吴渐深闹着不肯走,是在帮你拖延时间。   车内没有开灯,狭小的空间让人感觉到压抑,太多情绪无处躲藏。   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后备箱突然打开,一阵冷风冽冽吹进,吹散了他苦心酝酿的气氛。   凌羽回过头,看见欧欧披着户外防风衣,正吭哧吭哧地搬挪箱子。他手脚麻利,很快放置妥当,转身钻进驾驶座,一边抖着身上的雨水,一边朝她憨厚一笑:“凌羽姐,好久不见呀!”   这才是正常人的语气。   凌羽心间暖意融融:“欧欧,辛苦你啦。从横店开夜车过来,很累吧?”   他乐呵呵地摆手:“还好还好,我跟哥换着开的,不累……”   “哦。”凌羽闭上嘴巴,不再多问。   点火,加速,车子开动,雨幕中的酒店渐渐被甩在身后。   窗外浓黑如墨,建筑物的轮廓被夜色吃掉,看不到什么光亮。道路颠簸泥泞,平时要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开上回京的大广高速,如今下雨路滑,车速慢,估计得更久。   唉,慢慢熬吧。凌羽揉揉眼睛,打了个悠长的呵欠。   “要是困了,可以睡会儿。”程应欢瞥一眼自己的肩膀,暗示她靠过来。   凌羽花费两秒思考了一下他此刻善心大发的用意,而后回答说:“我不喜欢靠人肩膀,太硌了——”不等程应欢表达不满,视线往下一溜,说:“我更喜欢,躺大腿。”   程应欢只短短错愕了一瞬。   “来吧。”他拍拍自己柔软的大腿肉,慷慨地表示随便躺。车后座的空间能容纳三人并排而坐,躺一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凌羽蜷腿侧身躺下,头枕在程应欢的腿上。那姿态,很像宠物,对主人极尽归顺和依赖。但凌羽此刻没有余力思考这些,随着车子的摇晃,她很快睡意朦胧。   意识已经模糊,但大脑皮层的某些神经细胞却异常活跃。它们感知着外部的一切,将其扭曲、放大,衍生出奇怪的幻象。比如,她一会儿被鲨鱼咬掉脑袋,一会儿被人推上断头台,一会儿变成案板上剁椒鱼头的原材料,一会儿又变成麻辣兔头,隔着玻璃窗和口水涟涟的食客对望。   身体猛一弹跳,凌羽又被惊醒了。   咒骂这噩梦的同时,她发现了噩梦的缘由。   男人的身体与女人不同。即便外皮柔软,里面仍包裹着坚硬的肌肉和骨骼。某个角度,仍会硌到她。   凌羽长叹一声。自己这样,特别像被害妄想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矫情了?只是没睡饱而已啊。   “凌羽,我们和好吧。”   “?”   凌羽以为自己又睡着了。   “好吗?”柔柔的声音在上方回荡,轻如片羽,仿佛不想被第三个人听见。   她像躺进棉花堆,白云似的飘在半空,自在极了。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秒。凌羽用手盖住眼睛,闷闷地问:“你不生气了?”   程应欢轻笑一下,没有回,手指按摩似的在她头顶绕圈。   “这些天,我一个人待着,想了很多。我想,我们的开始确实不太认真。太草率,太仓促。我当时只是因为无聊,所以随便找个人打发时间。我知道,你也只是想和我玩一场恋爱游戏……”   凌羽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特别虚伪。人家说的没错呀,她确实是玩来着。就算有真心,又怎样,有一两重吗?   以她的经验,程应欢后面的话大致走向可能是这样——“所以当初是我们太冲动,在一起是个错误,所以还是分手吧,以后还能当朋友”,等等之类。唉,明明互戴绿帽,最后还要握手言和,大团圆结局。人哪,真是虚伪至极。   “……但我现在想认真起来,可以吗?”   啥?!   程应欢低头压在她耳边:“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认真?”   凌羽心跳如雷,张着嘴巴,却只是呼吸。   这个“认真”,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程应欢竟然会提出这种建议,他是正常的吗?这是不是说明,他对她动了心?啊,终于……不,不行,她现在严重睡眠不足,不适合做决定。   必须冷静下来。   于是,她闭上眼:“我困了。”   几秒后,程应欢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有点无奈:“那你睡吧。”   凌羽很快睡着。   这一觉,不再有噩梦。也许是因为程应欢调整了姿势,用手臂环绕住她,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打她。似乎,还听见他对欧欧说“开稳一点”。   凌羽的梦飞向童年,飞向那些充满奶腥味的摇篮时光。   再度睁开眼睛时,窗外景色大变。阳光驱散阴雨绵绵的背景色,把一切都描出金边,温暖干爽,是天公久违的恩赐。   住宅小区里,暗红色的高楼塔林般耸立。   车子停在某栋楼前的树荫里,不起眼。   车旁,一位退休的老太太步履矫健,正牵着绳子遛狗。两只泰迪犬,一黑一棕,踩着小细腿从车边跑过时,突然停下。它们原地转几圈,头碰头交流些什么,然后一起冲着后车门疯狂摇尾巴。   “哎呀,小馋鬼,又看到什么好吃的了?那是别人家的车!”   老太太瞥一眼贴满防窥膜的车窗,弯腰抄起两只爱宠,边笑边骂地走远了。   凌羽认识那两只泰迪,黑的叫芝麻,棕的叫焦糖,曾拿火腿肠喂过一次,没想到,它们还记得。真是长情,比人可爱多了。凌羽一直很想养宠物,猫狗都可。但她的生活太乱,又经常出差,抽不出精力照顾这些娇贵的小祖宗。   “你喜欢狗?”程应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还行。”她打个呵欠,回头发现驾驶座是空的,“欧欧呢?”   “出去买早餐了。”   “哦。”她随便应一声,开始摸衣服口袋。   “在找这个?”一只手从旁伸来,上面躺着她的手机。   凌羽懒得追究这东西是如何落入他手,夺过来一看,竟然已经快中午了。   “天,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不叫我呀?”她不轻不重地撒了一个小娇。   程应欢很受用,伸手帮她理头发,笑着回:“叫过了,你睡得太沉,没醒。”   凌羽眨眨眼:“哦。”她知道自己睡死时是什么模样。   舒舒服服伸个懒腰。高举的手臂顺势转向,越过他的身体,去开他那边的车窗。   程应欢不明所以,怕她扭着腰,赶紧帮忙托住。   腰间的手臂坚硬紧实,让凌羽想起攀岩者穿戴的安全绳,会在危难时救人性命。不自觉地,嘴角噙笑,身体越发倾斜,好似在故意考验这根绳子是否结实,能否承受住她的重量。   程应欢只是托着她,一言不发。   凌羽满意了。   摁下开关,车窗开出一道细缝,清新的晨风漏进丝缕,吹动她耳边的碎发。   幸好,他没有叫醒她。充足的睡眠滋养了身体,也让大脑彻底清醒。恐慌、混乱,随着疲乏的消失一起散去,她又可以勇敢了。   凌羽扭转身子,双臂绕在他颈后,毫不迟疑地吻住他。   清晨,无人不激动,他纵有刹那的惊异,也很快接受。   并不激烈。   奇怪的是,两人都不着急,仿佛隔水热奶,慢条斯理,磨出温和而细腻的缠绵。她的后背被什么包裹,整个人像要钻进蛹里。明明是束缚,但在亲密之时,又像极了保护。唉,无所谓了,也许,保护本身就意味着束缚。她收紧手臂,竭力压榨他的呼吸——反正,就算是束缚,也是双向的,她不亏。   “说说,刚才那是什么意思?”程应欢单手撑头,开始追究方才被人突袭轻薄的事。   凌羽软泥似的瘫在他身上,指尖轻点他的嘴唇:“承认我很想你。”   程应欢缓缓凑近:“所以,你答应我了吗?”   “嗯。”   眼前的眉目舒展开来,好似层层紧闭的花朵突然绽开,露出最内里的柔软花蕊。程应欢低下头来,优雅地讨吻,仿佛要一个凭证。   凌羽轻轻吻他,满足他某种缔结契约似的仪式感。   亲吻过后,“我有一个请求。”   他抬起一边眉毛:“这就开始谈条件了?”   “不是条件,是请求。如果你不答应,那……”凌羽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被程应欢拒绝的准备。啊,怎么会,到底是中蛊太深,还是自大轻狂了呢?她轻咬下唇,打算调整自己的说法,“……如果你不答应,我也不会逼你。只是,我会很失望。”   程应欢有些疑惑,但仍旧点头:“明白了。你说吧,是什么请求?”   凌羽深吸一口气:“那个孩子,你能不能把他接来身边照顾?——当然,具体时间需要和他妈妈商量,但……你能不能别放弃他,别无视他,别只是给钱,别把他当成累赘?”   程应欢沉默许久:“你在意的,是这个?”   凌羽看不懂他的沉默,低应一声。   “为什么?”   “个人原则。”她说,“我不介意你跟别人有过孩子,也不介意和你一起照顾他。但如果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会很失望。”   这是凌羽的真心话。她意识到了,自己不会因此放弃程应欢,所以干脆选择坦诚。   她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巧这时,手机响了。程应欢的。   凌羽心里不耐烦地啧一声,暗骂这通电话真会挑时候。而程应欢看到来电显示,也不耐烦地啧一声。这倒稀奇——如果是工作电话,不至于。   凌羽伸头去看,他也没避。备注名是“讨债鬼三号”。奇怪,难道还有一号和二号?   正胡思乱想,程应欢接通了电话:“喂。”   对面似乎是个男人,讲话很快,听不清内容。   程应欢全程沉默,只在最后极冷淡地说:“知道了,我下午过去一趟。”那语气,仿佛对方是来借钱的。   挂掉电话,手指在车窗敲打两下,程应欢突然扭头问她:“要去见见吗?”   凌羽不明所以:“谁?”   “那个孩子,我的……‘私生子’。” 第31章 31   凌羽不喜欢医院,尤其是大城市的医院。永远拥挤,永远忙碌。病人们拿着问诊单在各个窗口徘徊,从这个队排到那个队,累得宛如一只赶集的狗。   看病,是个体力活儿。   但探病就不同了。   住院部对环境有严格要求,人不能多,声音不能大。凌羽一踏进大楼,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时间刚过饭点,空气里还飘着病属们送饭时留下的余香,好像是红烧肉和番茄炒蛋。咨询台前,护士姐姐们轻声细语地交谈,走起路来,脚不沾地,仿佛踩着芭蕾舞步。   程应欢带她来到一间病房门口。   笃笃笃,轻轻扣门。   门内传来脚步。随后,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轻女人出现在他们眼前。披发、素颜,看上去二十七八,漂亮但不艳丽,是小家碧玉的长相——不是程应欢喜欢的类型。   “您、您来了,请进。”她用词恭敬,好像有点怕程应欢,往后退几步,才看着凌羽问,“这位是……”   “我女朋友。”程应欢语调平平,没带什么情绪,仿佛对着陌生人。   凌羽不愿让场面太尴尬,主动上前自我介绍,又和对方寒暄两句,递过果篮和营养品。   女人点头感谢,把他们请进屋。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设施齐备,内有单独浴室。靠窗放置一张简易折叠床,是给陪夜人准备的。   中间病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闭着眼,正在睡觉。除了唇色略浅,看不出什么病容。小小的脸颊,略带婴儿肥。鼻骨高挺,和他妈妈的秀鼻不同,显然是遗传自爸爸。   凌羽扭头看程应欢,正在心里做比对时,见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左右看过后,面露不满:“怎么就你一个人?老二呢?”   女人慌忙解释:“他出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就回来,您请稍等……”说着,她拎起水壶给他们倒茶。那姿态,谦卑得仿佛欠了程应欢百八十万。   到底什么情况?老二又是谁?不会还有二胎吧?   凌羽肚里憋了满腹疑问,嘴巴张开,想起来之前答应过程应欢,绝不多问,于是咬咬牙,强忍着。其痛苦程度,大概等同于拉稀找不到厕所。她很同情自己。   三人正捧着茶杯互尬,床那头,传来嗯哼一声,小男孩醒了。   凌羽看过去,发现那小孩眼睛睁开,眨巴眨巴的模样,和程应欢更像了。突然心生羡慕——这优越的基因,要是归我就好了。   女人走到床边,给孩子喂水:“圆圆,快瞧,谁来看你啦?”   名叫圆圆而不是扁扁的男孩坐起身子,鼓着腮帮,盯了程应欢老半天,终于想起这人是谁,怯生生地喊出来。   “大伯。”   大、伯……这声稚嫩童音直接把凌羽轰傻了。   “嗯。”程应欢冷淡回应一声,眼不斜,身不动,屁股陷在沙发里,焊死了一般。   凌羽呆坐着,大脑高速运转,终于从爆炸后的残片里,整理出一条逻辑链。   从一开始半开玩笑的“怕不怕?”,到最近的那句“你在意的是这个?”——她终于明白,这个傻逼男人把亲侄子说成私生子,绝对不是真跟弟媳搞出了什么伦理意外,而是……在试探。   他在试探她的底线。   哇,凌羽都要气笑了。若不是此刻在探病,打架会被护士姐姐轰出去,她绝对要拉着程应欢大干一场。你大爷的,老娘叱咤情场多年,被探出真正的底线,不丢人。丢人的是,你特么歪打正着,是外挂,是作弊!太亏了!   凌羽甩着眼刀狠狠剜他。可恨程应欢直接一键屏蔽,脸埋在茶雾里装死。   喂,程死人,你对着亲侄子,说话语气干啥那么横?让人误会。其实这事吧,不能怪她瞎想。平日品行不端,遇事才会遭人怀疑。私生子什么的,她纯属合理推测。   话说回来,他为何那么讨厌这家人?不会真借他钱了吧?巨款?不还?啧啧,都那么有钱了,还在乎这个?难道是,和他弟关系不好?也许,他弟是个坑哥的货——就像陈烟。   俗话说,想啥来啥。正当凌羽腹诽程家弟弟如何如何奇葩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进门的男人边走边低头看手机,仿佛上面的信息重要无比,眼镜都滑到鼻头,也没顾得扶。他五官和程应欢很像,但含胸驼背,圆脸胖腰,就是个饱受社会捶打的普通中年男性。   “阿学。”女人低低唤他。   他猛地抬头,这才看见房中访客,把眼镜推回原位,对程应欢说:“哦,你已经到了。”   这下子,凌羽笃定,两兄弟关系绝对很差,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程应欢也很直接,眼皮一掀:“说吧,找我什么事?”   弟弟没有回答,侧头看凌羽一眼,也没问她是谁。走过来,倚着墙,不和他们坐一处。   凌羽不打算介入,低头专心地玩起消消乐。但耳朵无法封闭,两人的对话清晰传来。   弟弟说:“医生推荐了一种新药。有点贵,价格是现在的十倍多。”   大忙人哥哥表示:“就这?值得我专门跑一趟?”你知道我的时间多值钱吗?   “我明天要回去了。”弟弟蔫蔫地开口,托孤似的,仿佛他才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爸妈年纪大了,一直住酒店也不好,你还是把他们接到家里吧。圆圆这边,他妈会照顾,但女人家胆子小,容易慌,你多看着点儿……”   哥哥由着他说,也不打断,等他絮叨完,才冷冰冰地回:“我只出钱,不出人。”   弟弟皱着脸解释:“领导在催我回去,不能再请假了……”   “和我有关吗?”哥哥六亲不认。   弟弟倍受打击,一着急,口不择言:“你这样有意思吗?家里又不欠你的!”   “没意思。”程应欢耐心耗尽,拉着凌羽站起来,面朝他弟说,“换药的事,我同意。其他的,免谈。——走了,没事别老给我打电话。”   弟弟站在原地:“哥……”   这是凌羽第一次听见他叫人。   拉着她的那只手抽动两下。程应欢回头看向弟弟,一言不发。   弟弟说:“你不能总把怨气撒在我身上……这么多年,家里没问你要过一分钱。这次若不是圆圆生病,实在周转不开,我根本不会求到你头上。”他咽了咽口水,“我对你,问心无愧。”   病房里,光线晦暗,所有人的脸都被迫蒙上一层阴影。亲人间恩怨缠斗,最终的输赢,还是看谁先心软。   程应欢面朝房门,仍是离开的姿势:“我可以找护工。需要几个?”   弟弟回答:“两个。”   他“嗯”一声。   “谢谢。”弟弟说完这两字,再无言语。   程应欢没有挪动脚步。他站在那儿,仿佛在等待什么。   真可怜。   难言的感伤突然攥紧她的心脏,像丛林里的兽夹,狠狠咬住,咬得鲜血淋漓。   手不自觉与他十指交握,或许是心有同感,此刻十分想拥抱他。   病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一对五旬老人风风火火地闯入,看见门口挡路的程应欢和凌羽时,慈祥的面容仿佛突然加了灰白滤镜,变得阴森可憎。   “刚来就要走?”男性长辈侧身走过时,寒脸冷哼。   他皮肤黑黄,但很饱满,眼角挤满笑纹,大约个性开朗,穿着时髦的短呢大衣,手里拎着两个保温桶,是个体面和蔼的老人——如果忽略脸部表情的话。   “爸,妈。”弟弟走上前叫人,“哎呀,上次不是说了吗?这边吃饭很方便,不用你们送。”   “外面的,哪有自家做的好吃!”女性长辈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闻闻,红枣糯米粥,香吧?一点糖都没放,纯天然。”   “圆圆,想爷爷了不?哈哈,好像长胖了,是不是呀?哦,想吃橘子啊……”   好一幅三代同堂、合家欢乐的完美画卷!   程应欢和凌羽站在门口,就像两个隐形人。   他说:“我后面还有工作,先走了。”   “大、大哥慢走。”   除了那位年轻的弟媳,没人站起来送他。   男性长辈坐在沙发上剥橘子:“整天工作工作,谁知道在哪儿瞎混!”   而女性长辈正忙着盛汤喂小孙子,嘴里叽叽咕咕,仿佛自言自语:“……唉,你身边就没有正经清白的姑娘吗?”   凌羽愣了一秒才意识她在说自己。   低头确认自己的打扮,高领毛衣、半身裙,因为是来探病,特地穿得温婉朴素,连高跟鞋都没蹬。结果竟被说是不正经、不清白!您老是火眼金睛吗?   一大堆国骂堵在嗓子眼儿,正要回嘴时,程应欢揽住她,安抚似的摸她脸颊,也不回头,大笑两声:“劳烦操心啦!我又不正经清白,找什么正经清白的姑娘呀!”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男性长辈怒而起身,“我警告你,你再这么瞎混,以后老了、死了,都没人给你送终!”   凌羽不迷信养老送终这种老传统,也觉得对方这话太重。她想顶回去。但程应欢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走吧,为他们生气,不值得。”   回到车里,凌羽仍余怒未消:“你爸妈也太偏心了!”   大约是她气鼓鼓的模样很有趣,程应欢大笑着发动车子:“世上哪有一碗水端平的父母?其实,他们也没亏待我,生我养我,供我上学……”   “哼,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不明白程应欢为什么会被父母讨厌。普通人家能出几个明星?更何况,他还不是普通明星,是普通明星都要跪舔的影帝级明星。难道不该被家人供起来当镇宅之宝,顺便教育后代吗?   当然,她也知道,父母偏袒起来,毫无道理可言。乖巧或叛逆、聪明或蠢笨、亲生或继生,与这些都没关系,他们只是不喜欢而已。   父母天生爱子女,这话大概是个谎言,专门造出来骗小孩儿,而她已经成年。   程应欢也成年了。所以他看上去不太在乎,说话办事,界限分明。“只出钱,不出人。”——这倒是个好办法,值得借鉴。   凌羽想起自家的老头,然后想起那个操蛋的中秋节。左上臂忽然灼烫,已经结痂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问:“你恨他们吗?”   程应欢摇摇头:“谈不上恨,但也不爱。多亏他们,让我很早就明白,没有人会无条件地爱你。想要爱,就要自己去争,去抢。”   “那你抢过你弟弟了吗?”   程应欢斜眼看她。你刚刚是没在场?我像是抢过他的样子?   但他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不是所有的爱都值得抢。老人家年纪大了,恶习难改,随他们去吧。”   凌羽听得拍手大笑:“我真喜欢你的阴阳怪气。”   “彼此彼此。”   车子驶出停车场。路面变宽,视野开阔。   “你和父母关系好吗?”程应欢突然问。   不久前才辞别程家父母,凌羽觉得自己有责任回答他,并且说实话。   “很差。”   正如她对他父母的作为感到诧异,程应欢意外地瞪大眼睛:“他们对你不好?”   “谈不上好坏……他们,不怎么参与我的生活。”   “单亲家庭?”他大胆猜测。   凌羽察觉出什么:“你对我的父母很感兴趣吗?”   “随便聊聊嘛。”他轻松地笑着,“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凌羽想了想,说:“没关系,可以聊。”   她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人,并非觉得羞耻,而是大多数人都不感兴趣。大家太注意分寸,也太警觉,担心暴露软肋,被人拿捏。   凌羽不知道那能否称作自己的软肋。   爸、妈,这两个词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称谓,没有太多额外的意义。   “你想知道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想多了解你一些。”程应欢转动方向盘,将车开进一个弯道,“你今天,有多了解我一点吗?”   凌羽点头表示此话有理。信息互换,本来就该公平。   “先从谁开始说起呢?”   “那么复杂?还要分开讲?”   “当然。”   “那就先说你爸吧。”   “我爸呀……”   凌羽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一时拿不准措辞,斟酌许久,几乎是下判词般说:“他人不坏,但很恶心。”   “嗯……”程应欢谨慎地未发表任何评价,主持人似的鼓励道,“请继续。”   “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十岁以前,只见过我爸两次——而且都是在除夕夜,他全程没和我说过话。后来,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方便再照顾我,我这才搬去城里和他同住。那段日子,唉,不忍回忆,太惨了……”   “他打你了?”程应欢表情严肃。   “不是,”凌羽猛摇头,“不是那种惨法。我爸,唉……他太招蜂引蝶了。不结婚,永远单身,永远和各种女人纠缠不清,而且不知满足——你知道《天龙八部》里的段正淳吗?”   “啊,知道。”   “就和他差不多,但是比段二爷更骚更浪更流氓!我那时候,每天都在担心他因为在大街上调戏小姑娘而被警察抓走。老不要脸的,对什么都不上心,数十年如一日,只喜欢漂亮姑娘,从没有因为自己年老色衰就有所节制,反而更变本加厉。美其名曰,‘为浪漫死,为爱情生’我呸,分明就是一老流氓,为了泡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凌羽骂得痛快淋漓。程应欢逐渐插不上话,但也坚持见缝插针地“嗯”“啊”两声,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前方的路无限延伸,他们仍在城市迷宫里打转。或许,可以一直转下去,让对话继续。   凌羽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暗褐色的痂:“还记得这个不?”   “是中秋节那天……”   “这伤就是他的杰作。两年前,他突然闪婚,娶回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女人。那女人有一个女儿,比我小六岁。中秋节那天,他说要请我吃饭……结果是场鸿门宴。”   凌羽不是一个倾诉欲很强的人,但在辱骂亲爹的过程中,她发现,当有听众时,情绪可以得到纾解。许多耿耿于怀、如鲠在喉的刺,突然就消解了。   她扭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听众。   “那天,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只是,老头子害我心情不好,再加上中秋,就……对不起。”   凌羽极少反思自己的海王行为。她讨厌父亲,但耳濡目染,感情道德标准很低。有时候,她甚至很享受玩弄男人,除了有成就感,还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看着他人为自己意乱情迷,多爽啊,无论这个人是谁。   但今天,她不得不心怀感激。   因为这个男人主动向她敞开自己。因为他跨过边界,伸手触摸了她。   “他叫什么?”   “费琮。是我前男友。”   “哦。”   程应欢声音如常。戴着鹰羽戒指的那只手突然伸过来,与她十指交扣。   “以后的中秋,我陪你过吧。”拇指亲昵地蹭她,“不光是中秋节——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七夕节、圣诞节,不管是法定的、世俗的,还是中国的、外国的,以后每个节日,只要你愿意,我都会陪你过的。”   男人的甜言蜜语,对凌羽的攻击力一向为零。因为她自己就是情话大师。   但此时此刻,她忍不住破防:“你……是认真的?”   “非常认真。”浅褐色的眼珠里晃动着玉石般的光芒,看得人心跳加速。   事实证明,心跳过速时,人会进入傲娇状态,以挽回颜面。   凌羽抽出爪子,狠狠挠他一下:“呸,谁要和你过清明节!”   怎么办,傲娇也是情趣之一,爪子收不回来,请不要在意。 第32章 32   “这房子不错。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五六年吧。房东人很好,他说我要是想买,可以给我友情价。”   “你想买吗?”   “不知道。我总觉得,现在就扎根,有点早了。”   两室一厅,凌羽住在主卧,朝南,床靠墙放置,另一边临窗。蕾丝纱帘随风晃动,西斜的日光照进来,落在床头半米高的位置,如同一张打光板,映得室内明亮却不刺眼。   两人穿着单衣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聊天。   “你最喜欢的电影竟然是007?”凌羽捡起自己惊掉的下巴,“你对着记者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后窗》《迷魂记》吗?还有一大堆超冷门的文艺片……”   “那个啊,”他笑道,“镜头前装装逼,不过分吧?”   “可是007也太……”   “没有男人会不爱詹姆斯·邦德!”他如此说。   “好吧好吧。”凌羽闭着眼睛附和。   估计是态度太敷衍,他捏住她的鼻头轻晃。   两人之间难有这样温情的时刻。以前总不耐烦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假正经,一见面就直入主题。但长久的恋情需要温存。   程应欢又问起她的母亲。   这回,凌羽熟练许多:“没见过。听我爷爷说,一生下我就跑了。”   “抛夫弃子?”他引用了一个社会新闻里的词。   “算不上,她和我爸没有结过婚。”   “婚外情?”   “不,是一夜情。”   程应欢许久没有出声。   凌羽仰头看他:“怎么了?”   他垂下眼,柔声说:“没什么,你继续。”   于是凌羽躺回去,看着天花板,翻弄记忆里陈腐的旧事。   “我妈发现自己怀孕后,原本没想要。但我爷爷答应给她一笔钱,并且承诺孩子不用她养,她这才愿意生下我。——很好笑吧?知道自己是一夜情的产物,还蛮好笑的。”   凌羽应景地笑两声,忽而发觉头顶暖暖的。是某个人的手掌停靠在那儿,仿佛给她戴上一顶热乎乎的冬帽。   虽然凌羽并不需要安慰,但这份好意,她接受了。   于是,她决定再讲一件事:“我很小的时候,偷偷想过,爷爷是不是骗我呢?是不是他抢走了小孙女,却把责任都推到当妈的身上呢?但后来,我放弃了幻想。因为比起心怀希望,单纯的怨恨,要简单得多。”   凌羽停下来,以为程应欢会对她的这番言论发表一些看法,但他没有。   “你爷爷对你好吗?”   她抬起头,看到一双专注柔情的眼。   亚洲人的眼睛并不是黑色,而是介于黄褐之间,每个人都不一样。程应欢眸色偏浅,像琥珀石、琉璃珠。   她再次对这份优越的基因产生了占有欲。   “还行。”凌羽回答。   “‘还行’是什么意思?”   “尽到了他的责任吧。”   “只是责任?不应该很疼爱你吗?”   “他疼我,只因为我是他的后代,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爱我。”   就像流畅的视频突然出现卡顿,对话暂定一秒,旋即又恢复。   “凌羽,你不相信有人会爱你吗?”   一句犀利的质问,但他用极温柔的声线说出,显得随和亲切,毫无威力。   凌羽坦然作答:“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我的理论是,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但可以被捕获。就像你之前说的‘爱要自己去争’,我们观点一致。”   “原来如此。”他心情忽然又好了。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地问道:“所以,你被我捕获了吗?”   凌羽翘起嘴角:“没有。——但我愿意给你捕获我的机会。”说完伸出食指,轻点他的鼻尖。这动作,究竟是逗弄还是宠爱,旁人其实很难分辨。   程应欢唉声叹气,仿佛知道她不会给出明确的答案。   “你很会吊人胃口。”   “我知道。”   “也很有趣。”   “承蒙夸奖。”   她骄傲地连连点头,一不注意,猛被对方掐住下巴,迫使自己直面他的脸。   “凌羽,我不打算和你玩套路。我确定自己被你吸引,但并不是因为你那些小手段。”   她眯眼微笑:“那是为什么?”   程应欢摇摇头:“我暂时还说不清楚。”他凑得很近,仿佛在看一幅难懂的画,“人很复杂,而你……很善变。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弄清楚的。”   凌羽问:“弄清楚之后呢?”   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头颅被迫仰起,如同承接雨露的花朵,唇上迎来他细密的吻。   耳边响起梦呓般的咒语:“我会捕获你,或者——被你捕获。”   窗外天色渐晚,夜幕准时而至。程应欢该走了。他只请到一天假,今晚必须赶回去。   短暂的相聚,然后离别,凌羽早已习惯这种节奏。但她今天获得了一些权力,免不了矫情一下,撒撒娇。   “我不要异地恋。”她跺脚说。   程应欢看穿她的恶趣味,但还是配合地表演:“乖,我还有两周就杀青啦。”   “不管,我不能没人陪的啦。”她几乎弹出台湾腔。   “我每天都和你视频。”   她继续跺脚,头一甩:“哼,你天天大夜戏,我可等不起。”   “那,这样吧。”程应欢搂住她,往怀里一带,“之后的每一天……”   两人站在车前腻腻歪歪地咬耳朵。   欧欧坐在车里,把脸压在方向盘上,假装听不见他们说话。   方敏是个神通广大的经纪人,消息灵通,爪牙遍地。但这个世界纷杂多彩,总有她探摸不到的地方。   比如,就有这么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喜欢瓜田里蹦跶、自比转世猹的缺德网友。   她们深爱着星光璀璨的娱乐圈,但既不做数据,也不追剧,只窝在一个名叫“海帝后宫”的超话里。闲时唠嗑扯淡,和寻常网友无异。其实个个身怀绝技,深谙扒底裤、挖奸情之道。   她们深信,互联网的世界里没有秘密——尤其是海帝的情史,简直如一档永不停播的狗血连续剧,让人一看就上头,追更十多年不罢休,日常感叹“谢谢海帝男菩萨普度众生”。   海帝,即“海王+影帝”的简称,读作“牛逼”,写作“程应欢”。   这里是一个海纳百川的CP和谐世界,不论你是搞AB、BA、AC、CD,大家都很欢迎。性向不拘,男女不忌,搞黄更好,纯情也行。   该超话有个大粉,ID名起得十分霸道,叫“阿欢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我的人”。   某天,她一口气刷完程应欢的主页更新,头顶雷达疯狂嘀嘀,暗示她有大事发生,于是冲进超话激情发言:“卧槽,海帝是不是有新欢了???看他这几天发博的频率,一天八条!卧槽,以前营业期都没这么勤快!除了恋爱脑上头,本人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评论区很快聊开。   “霸霸,您来晚啦,我们早就发现了,嗑得飞起!”   “地下情吧?”   “有生之年,又能看到海帝搞地下情了?”   “卧槽,上一次还是欢欣!”   “是谁又在提欢欣?我的眼泪不值钱……”   “姐妹,鼓起勇气朝前看,前任不值得流连,后面的CP更香甜。”   “这次的主角,有啥线索吗?”   “照例先鉴个性,男的女的?男的打1,女的打0。”   “盘一盘近期炒过的CP,颜亦可、都小野、唐仙凡,还有谁?赌一把,哪个是正宫?”   “我赌唐仙凡!”   “唐仙凡+1”   “虽然我嗑年下小狗,但我欲成仙szd!!”   “人戏分离啊朋友们,以前吃的亏还少吗?我赌一杯奶茶,正宫是颜小师妹!”   大粉往下又翻几屏,发现后面全是CP团互甩赌盘,根本没人放狠料。   唉,她长叹一声,感慨如今江河日下,远不如当年百家争鸣的大时代。海帝也老了啊,玩不动、折腾不起了,想当初……   仿佛从小吃到大的糖水铺突然改卖矿泉水,大粉怅然若失。正要下线时,互关好友“贝贝佳牌显微镜”私信她。   “霸霸,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一个激灵:“啥啥啥?”   加载完毕,是个动图。   只见海帝没戴口罩,敞着外套在走廊里小步奔跑,很着急的样子。   大粉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天花板低矮,墙壁洁白……这布置过于眼熟。忽然间,福至心灵,惊叹道:“他又去医院了?”   显微镜激动地回复:“这不是重点!!你知道他去的是哪家医院吗?重庆三医!众所周知,陆欣一直在重庆拍戏!”   “卧槽!”   “先别急着卧槽,我这里还有更锤的!”   说着对方又发来两张截图。   一张是陆欣的朋友圈,可以看到她打着石膏的腿。   另一张是拼接图,还原了程应欢当时所在的周围环境。可以看到左侧墙壁上,有一排发亮的指示牌。   互关姐妹生怕她眼拙,友情提示说:“他去的是住院部六层,骨科!!”   话至此处,除了“啊啊啊啊”,还有什么可说!   大粉脑中嗡嗡作响,不禁仰天一声长啸:“这他妈才是硬菜啊!海帝果然永远不会让人失望!兜兜转转还是你,破镜终究会重圆,我的天,这是什么真爱无敌的绝美戏码!嗑爆了!”   与网上的疯狂不同,程应欢离开后的第一周,现实世界里风平浪静。   过于静了,静得很无聊。   凌羽一边刷牙一边搓手机屏,看完微博,咬开笔盖,在旁边的日历本上写下一个阿拉伯数字。   “15”——这已经是第七个数了。   “之后的每一天,每当我想你时,就发一条微博,内容不论,按次计数,如何?让大家一起作见证。”   临走那晚,程应欢做出这样的许诺。   起初觉得幼稚,但渐渐地,她体会到和之前明着打情骂俏不一样的快乐。   比如,当程应欢分享了一首007电影的音乐原声时,粉丝们欢天喜地地讨论他是不是要演特工片。而凌羽知道,他在说:“我想你。”   比如,当程应欢拍下误闯片场的邻家小土狗、吐槽同事大冷天吃冰淇淋时,网友们夸他接地气。而凌羽知道,他在说:“我想你。”   饭盒上的麦当劳标志、比耶自拍时露出的鹰羽戒指、快见底的药酒瓶子……一切的一切,无数藏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小秘密,只有她能懂。   恋情赋予人特权。凌羽有权要求自己与别人不同,这才是游戏和认真的区别。   看程应欢的做法,他似乎真的在努力。 第33章 33   又过一周。   窗外狂风大作,室内橘灯一朵,床头柜上立着的日历被记号笔涂满,仿佛在倒计时。   凌羽洗完澡,八卦天后微信呼她,说要唠嗑。   行,唠就唠吧。反正最后肯定是傅莲一个人说,她分享欲太强,根本闲不住。   “唉,奶狗弟弟好黏人,我都没时间做自己的事。但现在提分手,会不会有点渣呀?你觉得呢,凌凌?——凌凌!”   凌羽猛然回神,发现傅莲在屏幕那头哀怨地瞪她:“想什么呢!”   “想男人。”   傅莲被哽到,但她显然已经习惯,迅速恢复,笑嘻嘻地调侃:“安啦,今晚是最后一站。程先生明天就回来了哟!嘿嘿嘿,有木有做好准备呀?想好见他的第一眼要干什么了吗?”   第一眼吗?凌羽支着下巴望天:“我想……抱抱他。”   “呃!”傅莲发出呕吐的声音,“呸呸呸,我不习惯你这么纯情的画风,走了,拜拜,不聊了!”   说完迅速挂断,不给凌羽解释的机会——当然,她也没想解释。   明天。程应欢说,明早的飞机,上午十点落地。   凌羽计算着时间。出舱,取行李,从机场开车到她家……如果一切顺利,十二点之前,肯定能到。她祈祷着,千万别有延误啊。明天下午她还有拍摄任务,一点前必须出门。算来算去,他们只有一个小时。太可怜了。   凌羽决定玩会儿消消乐,安抚自己忧伤的情绪。   闯过七关,正爽得太阳穴发热时,咚咚咚,屋外传来敲门声。   “谁呀?”   这个时间,不会是快递员。而她也没有点外卖。   “宝贝,我回来啦!”歌剧一样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凌羽一个激灵,扔掉手机跳下床,穿鞋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应该矜持点。于是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还不错,刚刚洗过,发丝蓬松,有余香,发型乱中带懒,别有一番风韵。   打开门时,她已经冷静下来,脸上挂着可控的喜悦:“不是明天回来吗?”   “我翘了杀青宴。”   大明星的口罩卡在下巴那儿,手里拿着刚取下的墨镜,显然一路捂得严实。他穿一件棉绒卫衣,休闲款,布料柔软,估计是为了方便路上补觉。再去看他眼睛,果然,红血丝、黑眼圈,熬得眼皮都打卷了。   “干嘛这么急……”   “当然是急着回来见你呀!”他张开双臂,一脸“你为什么还在和我废话,不应该直接扑上来啃吗”。   凌羽深刻反思:是啊,装个鸟,去他妈的矜持!   她跳起来,甩飞了拖鞋,不管,双腿一绕,腰带似的挂在他身上。程应欢笑哈哈地一把抱住,兴奋得原地转两圈还不够,直接抵在墙上亲起来。凌羽这么诚实的人,自然热情回应。   于是,画面逐渐少儿不宜。对门邻居如果这时出来丢垃圾,看到肯定会吓得缩回去。   “嗷呜……”   脚下传来奇怪的响动。   凌羽把脸从他颈窝里抬起,茫然道:“我好像、听到了狗叫声。”   程应欢大梦初醒,赶紧放下凌羽,检查他们身旁堆成小山的行李箱。   “哎呀,差点把它忘了!”   说着,他拎出一只牛津布航空箱,摇头叹气:“唉,都怪你太热情,我都有点招架不住。”   这般大言不惭地甩锅,凌羽却完全没心思和他争论,眼睛直勾勾盯着箱里嗷呜蠕动的毛团,问:“这是什么?”   “礼物。”他把箱子举高,好让凌羽看得更清楚些。   于是,一大一小,隔着网格布对视,相逢恨晚。   汪、汪!   凌羽把他们请进屋。   纯白色的泰迪犬,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豆豆眼,像个电动的毛绒玩具。   程应欢打开航空箱拉链。   它甩甩脑袋,腿脚灵活地蹦出来,也不认生,绕着凌羽的裤脚滴溜溜转一圈,走走闻闻,好像在熟悉味道。   程应欢显然已经和它混熟,蹲下来揉它毛绒绒的头,指着凌羽说:“七七,记住了吗?这位是妈妈哦。”   人啊,不管平时多么高冷酷拽,对着猫狗和幼崽,总是忍不住嗲声嗲气。往日不屑使用的叠词、语气词全部过量使用,再加上黏糊糊的鼻音、奶音,简直萌得人鼻血狂流。   凌羽被眼前这一大一小搅得芳心大动,也学着程应欢蹲下来,试探地伸出手。   七七很亲人。凑过来嗅嗅,张嘴就舔。狗狗的体温比人类略高,沾满口水的舌头落在掌心,像一个湿热羞涩的吻。   只需一吻,自诩花心的人类立马被它俘虏,决意要和它不离不弃、相伴终老。   “它……公的母的?”   程应欢自豪地抬起下巴:“是小姑娘。”   “哇,小美女哎!”凌羽兴奋地撸着狗毛,“多大了?”   “一岁多,去年七夕出生的。”   “所以叫七七?”凌羽惊叹一声,马上意识到什么,斜眼看他,“你该不会、是冲着这个日子才选它的吧?”   他嚷嚷:“开什么玩笑,我当然是冲着这个日子啊!”   咦,好俗气的浪漫。   凌羽问:“我能给它改个名字吗?”   “为什么要改?”程应欢很委屈,“多好的寓意呀!是不是,七七?”   他企图诱拐无辜狗狗当盟友,但凌羽意志坚定:“不行,我的狗,必须由我来命名。这是归属权的问题。”   程应欢立刻纠正:“不是‘我的狗’,是‘我们的狗’。”   “啊?”凌羽发愣。   程应欢摆出一副模范男友的样子:“你不是说自己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它吗?所以,为了不给你增加负担,我决定和你一起养。怎么样?是不是很体贴、很细心?有没有很高兴、很感动?”   凌羽不敢动。因为他把狗抢走了,紧紧捂在自己怀里。   仿佛完成某种宣告仪式,程应欢指指凌羽:“这是妈妈。”又指指自己,“这是爸爸。”最后指狗,“这是乖乖闺女。”   说完长叹一声:“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有酒吗?应该喝一杯庆祝庆祝。”   所以,是的,从今天起,我们有了一个女儿。长相甜美,性格乖巧,名字因父母意见不合,暂未定下,空格空格。   十月三十一日。   天还未亮,布兰克跳上床来,又拱又舔。   ——没错,布兰克就是那只小泰迪。   ——没错,他们最终起了一个外国名。   因为程应欢也不肯放弃冠名权,执拗的两人吵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争到最后,凌羽急了:“那就叫空格!先空着,等以后想好了再填上。”   原本只是赌气的建议,谁知程应欢听了连连拍手:“这个名儿好!空格,英文Blank……布兰克,怎么样?”   不得不说,别具一格。   两个不靠谱的新手爸妈就此达成一致。   可怜的布兰克本尊趴在一旁,毫无发言权。好在它是一只识时务的狗,知道有奶的是娘,给肉就是爹。于是,它欢欢喜喜地接受了这个别致的新名字,仍旧对着爸妈摇头甩尾,特别狗腿。   但今天爸妈起晚了。   布兰克很生气。它是一只干净文明的狗,必须出门解决一些有味道的事。可它等了半天,仍不见爸妈起床的动静,憋急了,跳上床来,张口嗷呜嗷呜地啃咬。   凌羽终于被闹醒了。脚一抬,踢踢身边还在熟睡的男人:“布兰克在催了。你怎么还不起?”   程应欢闭着眼哼哼:“不是轮到你了吗?”   凌羽再次推他:“昨天是我遛的,今天该你啦。”   他翻个身,嘟囔说:“可是,今天是我生日哎……”   凌羽一想,也是,叹口气,认命地说:“好吧好吧,生日快乐,赏你多睡一会儿。”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穿衣洗漱,给布兰克套上狗绳,开门,下楼。   快入冬了,室外寒气渐重,凌羽捂紧外套,手缩在衣袖里,沿着小区里的步道绕圈。   薄雾渐消,东边天空泛起弧形的白边。绕到第五圈时,前方出现一只棕色博美。那是张爷爷家的皮子,和布兰克是老朋友了。两个小家伙发现彼此,立马凑在一起追逐玩闹。   清晨人少,她干脆放开狗绳,让它们尽兴。   张爷爷年过七十,眼睛不太好,但腿脚灵便,白天会在附近的公园打太极。他凑近确认是凌羽后,才开口:“哎?小程呢?今天不是轮到他遛布布了吗?”   不知为何,程应欢很讨这位张爷爷的喜欢。每次见面,第一句话总是先问候他。   凌羽回:“他今天生日,放他假啦。”   “过生日啊,那要记得吃鸡蛋。”张爷爷笑眯眯地说。   回到家里,程应欢已经起了,正在做早餐。   宽松的家居服外,套着一件粉围裙。毫无疑问,又是凌羽的恶趣味。   他回头看着归家的母女俩,晃了晃汤勺:“早上吃鲜虾馄饨,可以吧?”   “好啊。有豆浆吗?”   “买了,等会儿就送到。”   凌羽扑过去:“真棒,亲一个。”   可喜可贺,当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明星如今也会下厨了。虽然都是简餐,虽然用的都是半成品,但精神可嘉,值得鼓励。   凌羽蹲下来给布兰克擦爪子,看见它的小红猪食盆已经装满,拍它屁股说:“去吧,开饭啦。”   一家三口,吧唧吧唧地吃着。   期间,程应欢五次偷瞟、三次欲言又止、四次叹气,最后筷子一摔,气鼓鼓地说:“你洗碗。”然后就抱着胳膊去卧室里撸狗了。   凌羽端坐着,不动声色。   她慢吞吞地洗完擦干,收拾完毕,推门走进卧室时,看见程应欢蹲在床边,没精打采地拿磨牙棒逗狗。整个人气场低迷,是吃饱喝足、阳光可爱的布兰克也无法拯救的阴暗色调。   凌羽背手仰头,啧啧两声,在屋里踱步:“啊呀呀,好大的怨气哦!是谁家的纯情少女被爱人抛弃了呀?”   程应欢霍地扔掉磨牙棒,站起身,对她怒目而视。布兰克被这动静吓得一跳,迅速躲进桌子下面,免被波及。   凌羽叹一声,钻进桌下摸它的背。安抚完宠物,才扭头数落人:“生气就生气,别摔东西嘛,吓着闺女了。”   程应欢咬牙切齿:“你……故意的吧?”   凌羽和他面对面站着,双手叉腰:“都知道我是故意的了,还这么上头?”   被戳到痛处,程应欢像狗一样磨了磨牙:“哼!”   凌羽兴奋起来:“哟,会甩脸色了!快来让我看看!”说着两爪一捏,揪着他的脸转过来。   他挣扎着,可情绪不受控制……期待落空的委屈、被戏弄的愤怒、无法逃脱的挫败,太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从他变形的五官里渗出来,越淌越多,像一只破馅儿的包子。   “今天是我生日。”他再次强调。   凌羽估摸着玩笑开得差不多,该收线了,于是贴过去,给一个香吻:“我知道呀!生日快乐,宝贝!”   被顺毛摸了一把的某人脸色稍缓:“还有呢?”   凌羽转身,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礼盒。   方方正正,蓝色绒面,是个戒指盒。   “等会儿,先别打开!”程应欢突然慌乱,退后几步,两手在空中胡乱挥动,“你要是趁机跟我求婚,那就很尴尬了……我还没准备好呢!”   “噗!”凌羽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败给你了!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会跟你求婚啊!”   她打开盒盖,直接怼到他眼皮子底下:“看,只是普通的配饰戒指而已啦!”   程应欢轻哦一声,拿起来仔细端详。   这是一枚镂空银戒,电影胶片造型,内侧刻字“HUAN”,以彰显私人订制的尊贵。   按理说,这礼物挺有心,但他此刻竟有点小小的失望——也许是之前的幻想给了他多余的暗示。总之,他不太满意,心不在焉地评价道:“还行吧。戴哪个手?”   他左手已经戴了一枚,永久占位,不可挪动。新来的,只能选其他位置了。   凌羽用怂恿的口吻说:“都试试呗。”   程应欢点头。然而这一试,却发现戒指尺寸不对,连最细的小指也塞不进去。   他又上火了。心想,难道凌羽连他的尺寸也不知道?太可气了!   程应欢不禁回想起这十多天的同居生活,气上加气。   做饭洗碗的是他,拖地遛狗的也是他。凌羽一早出门,整日忙碌,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晚上从没有准点回来过,不是凌晨,就是后半夜。回来就死鱼一样躺着,再多亲亲抱抱,也无法拉回她那呆滞干枯的灵魂。虽然是他自己赖着不走……可同居不该是甜蜜的吗?他们难道不在热恋期?为什么会平白受这么多气啊!   程应欢悔不当初。他当时为什么要表白呢!女人啊,果然一到手就不知道珍惜,早知道,应该再多吊她一会儿。   程应欢表情凝重,反省自己决策失误。   这时,凌羽优雅地伸出她的左手食指:“来,给哀家戴上。”   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竟然照做了。但更惊人的是,戒指尺寸刚刚好。   程应欢目瞪口呆,凌羽笑容张扬。   她说:“这个礼物,其实是给我戴的。”   两手交叠,一大一小。   同样的左手、同样的食指、同样的银色,两枚戒指相互蹭着,彼此熟悉,贴脸问好。   程应欢忽然明白了这件礼物的涵义,心中阴霾霎时尽消,觉得若是为此,受再多的气,也值了。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不是表示……你归我了?”   凌羽照样不正面回答,只晃晃他食指上片刻不离的鹰羽戒,笑得双目如星:“你这里不是也套着‘我’吗?”   以认真为前提的恋情,对自由人来说,是圈套,是枷锁。   但我自愿套上,为你所有。 第34章 34   程应欢的私家豪宅,坐落于某高档住宅小区顶层,上接苍穹,下接霓虹,特别符合他俯视众生的王者气质。如凌羽这般的凡人,要乘坐电梯,经历三分一百八十秒,才能近距离瞻仰。   然而当她抱着布兰克跨进门时,视线所及,场面很是混乱。   如同电影开拍前的忙碌,大家正在为晚上的狂欢派对做准备。安敏双手不闲,一边教大家怎么把血浆自然地喷在墙上,一边拿着iPad跟供应商确认茶点酒水。欧欧也跑进跑出,肩上什么时候粘了一只毛腿蜘蛛也没有注意。   泡沫、塑料布被随处丢弃,堆积在脚下。蝙蝠、骷髅、小丑面具、木乃伊假人等万圣节流行的装饰品,仿佛击鼓传花的道具,被人抛来扔去。   唯一被小心对待的是程应欢的南瓜马车蛋糕。装在玻璃罩里,安置在远离纷乱的角落,保证它不被打扰。   凌羽走过去细看。   南瓜造型的蛋糕扁圆橙黄,用亮银糖粉画出窗户、纱帘,以及“32”“Happy Birthday”的字样。底座是四只金色车轮,旁边延伸出扶手,半人高——整体结构很像超市里的购物推车。   虽然南瓜是万圣节标配,但南瓜马车意义非凡。一想到这种小女孩过十二岁生日才会提出来的要求,出自程应欢之口,凌羽就乐得合不拢嘴。   “没想到,你还挺有少女心的嘛。”凌羽伸出手指,戳他脸窝。   程应欢感叹:“唉,谁能不爱灰姑娘呢?”   “可你三十二岁了哟,程大爷。”   “多谢提醒呀,大孙女。”   他们相视大笑,终于引起安敏的注意。她看一眼腕表:“你们来早了。化妆师两点才能到呢!”   程应欢摆手:“没关系,我们去里面等。”   他带凌羽穿过忙乱的客厅,往里,走过几道门,进入一间卧室。   怀里的布兰克挣扎着要下地,凌羽一放开,它就撒欢地跑。   卧室很大,有独立浴室和阳台。   程应欢说:“随便坐。我住这里的时间不多,平时都是阿姨在收拾。”   确实,这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完全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像是装修公司为了展示北欧简约风格造出来的样板房。整体色调偏冷,只阳台上一排长寿花开得火红灿烂。   凌羽指着那十多个拥挤的花盆笑他:“家里摆这么多长寿花,是很怕死吗?”   “这玩意儿叫长寿花?”程应欢凑过去看,“我哪里懂这些!应该是保洁阿姨养的,养得还挺不错。”   “这样啊。”   长寿花朵小而密,一簇簇,一捧捧,热闹拥挤,喜庆又吉利。她走过去,倚着封闭阳台的落地玻璃,和程应欢一起看花。   “我爷爷也养过长寿花,九盆。后来被邻居家的猫咬坏了五盆,剩下四盆。爷爷气坏了,说‘四不就是死?’这是咒他呢!于是隔着门和邻居对骂。他直到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说是那只猫折损了他的阳寿。”凌羽又是摇头又是笑,“唉,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很迷信这些。”   程应欢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赶紧找补说:“那个,其实也不只是老人啦。很多生意人都信的,我们圈里……就比如说敏姐,别看她平时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女魔头似的,其实可迷信了呢!每逢大事,先找大师,签什么人,投什么项目,都要算一卦……”   凌羽听得新奇:“真的?那你信吗?”   “信啊,可太信了!”程应欢义正言辞,“所以,以后吵架说什么狠话都行,不准诅咒我。”   凌羽大笑:“比如,像陆欣那样?”   程应欢的脸色瞬间复杂,古怪别扭,仿佛被人揭了老底:“是啊……所以,你不准学她。”   见他委委屈屈地板起脸,凌羽直接笑趴了。笑完,又煞有介事地伸出三指朝天:“好,我保证,无论如何,绝不诅咒你。”   她心里说,我真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女朋友了。   果然,程应欢被她虔诚慎重的姿态哄得眉开眼笑,起身往前一扑,凑过来亲她。   冬日的阳光仿若金粉,星星点点落了他们满身。他们坐在火红的花丛里,彼此依偎着,说情人间私密露骨的情话。   “凌羽,你信命吗?”   “不完全相信。”   “嗯?”   “比如,曾有一位预言大师说你是我的十八层地狱,远之大富大贵,近之粉身碎骨,我就没信。”   程应欢原本满心温柔,一听这话,不禁破口大骂:“什么大师,骗子吧!”   凌羽赶紧去捂他的嘴:“别胡说,神婆很灵的。——你今晚见到她就知道了。”   程应欢一瞬间眼睛瞪大,甩脱凌羽的手掌,猛吸一口气:“她会来参加party?你朋友?”   凌羽无辜眨眼:“嗯哪。”   程应欢想吐槽又心有忌惮,最后只得抱头大呼:“你周围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七点一刻,万圣夜化装舞会兼程应欢三十二周岁生日派对正式开始。   迎客的主厅焕然一新,扫去先前不伦不类的混乱,终于显出真容——   那是出现在暗□□里的废弃古堡。血月之夜,诅咒缠身的城堡里传出一声狼嚎,铁门吱呀,黑猫游走于屋顶檐下,开门迎客的夫妻是一对吸血鬼双煞。他们有惨白的脸、冰凉的手、血红的瞳,穿着样式繁复的礼服,行一个贵族的礼。   “请进请进。”   他们嗓音尖细,似冬夜的风穿过门缝,笑起来咔咔咔,仿佛牙骨上下打架。   一个喜欢舔着小尖牙说:“您的脖子好香啊。”   另一个举着天鹅绒扇面在旁附和:“您的眼珠也很漂亮呢!咬起来一定很脆。”   来客不惊不慌,姿态万千地原地转个圈,表示多谢夸奖。   宾主尽欢。   凌羽很快玩累了。   她抛下程应欢,走去吧台,抄起一杯调成血浆色的鸡尾酒,感慨这帮当演员的果然都不正常,疯起来若是没人喊“cut”,能即兴玩遍全场。   她边喝边欣赏厅内众人的装扮。   嗯,这个来自《闪灵》,那个来自《咒怨》……啊,那个髯须道袍的,难道是捉鬼天师钟馗?嘿,竟然连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都有,真是古今中外一家亲。   她正点评着,一个缺眼豁嘴的丧尸突然扑过来,冲她“哇啊啊啊啊”一通乱叫。   凌羽稳如老狗,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吊着高飞的眼角问:“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手脚乱甩的丧尸瞬间立正站直,声音也恢复正常:“嘿嘿,你怎么没反应呀?”   原来,这具血肉模糊、脓包满面的丧尸是傅莲。难得专业对口,她为了显摆自己登峰造极的妆化技术,故意画得过分。并非恐怖,而是恶心。不能细看,一米之内让人呕吐的那种恶心。   凌羽懒得对此点评,扭过脸:“胡笑呢?”   傅莲全然不知自己正被人嫌弃,兴致高昂地四面张望一番:“喏,那儿呢!”   凌羽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长裙拖地,盖住了脚,让人疑心,她或许没有长脚。她谁也不理,靠着一架骷髅骨抽烟,仿佛两人是好哥们儿,正在交流感情。   “这造型,是贞子吧?”凌羽不确定地问。   “画得也太敷衍了。”专业化妆师如此回答。   凌羽朝胡笑招手,等她走过来,自然地递去一杯酒。   三人背靠吧台,各自手持一杯血浆酒,排排站着,如同戏台下的看客,只动嘴,不动手,指点江山,评头论足。她们看见,玉皇大帝和甘道夫正在谈生意,而蜘蛛侠和白雪公主有奸情。无脸男不爱千寻,但很谦逊,点头哈腰是是是,结果踩到旁边霸王龙的尾巴,差点给人跪下。啧啧,戏瘾好足。   “神婆呢?”凌羽终于想起还差一人。   胡笑说:“一进来就没影了。”   “她今天扮的什么?”   “好像是女巫。”   傅莲吐槽:“好没劲哦,跟平时有什么区别?”   “有啊,她说是黑巫师,专门给人下死咒的。”   “诅咒啊。”凌羽决定暂时不介绍神婆和程应欢认识了。   念头刚起,就见程应欢携着经纪人朝她们走来。   方敏个子不高,身穿仙女教母的灰蓝斗篷,原本是很可爱的。但她把那根配套的闪银魔法棒别在腰间,像一根擀面杖,仿佛一生气就会抽出来敲人脑袋。于是,顿时变得不好惹起来。   “凌羽,我听应欢说,你有个朋友是很厉害的算命大师?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凌羽反应了两秒才接过话:“当然。但她不能免费给人算。”   方敏郑重地点头:“我明白的。费用好说。”   在化装舞会上找人,不太容易。而像神婆这样少言寡语、不爱社交的,就更难找了。   二十分钟过去,凌羽终于在一个僻静角落里,找到了身披死神斗篷的黑巫师。她正手捧水晶球(充电款,会发光),翻着白眼吓唬过路人:“你想知道自己的死期吗?”   凌羽远远看见,捂脸直摇头。唉,她好像也没有资格嘲笑程应欢的同事,大家都很疯啊。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完啦!后面的,等我攒够了再更~ 第35章 35   “我需要一个独立私密的空间和牌灵交流。”   传说中超级灵验的占卜大师如此要求。   于是,方敏带她跨进走廊尽头的客用洗手间。锁头一落,独立私密,无人打搅。   虽说在东方的传统里,五谷轮回属于污秽之地,用来驱鬼辟邪还行,用来占卜,未免有点不敬神明,但塔罗牌起源于西方,宽宏大量的西方神灵们应该不会介意。   蓝大师放下马桶盖,将心爱的塔罗牌小心罗列其上。   白陶瓷马桶上平下圆,像鹈鹕带着喉囊的嘴。她们分坐两边,伴着鼻尖萦绕的薄荷味除臭熏香,虔诚地依次抚摸过牌面,准备与无所不知的牌灵开启神交。   “您想卜问什么?”   死神兜帽下,大师只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手却灵活地洗着牌,显然业务熟练。   “我最近正准备跟一个小演员签约,想问问运势如何。”   大师点头:“请抽牌。”   方敏找过的大师不计其数,但大多出自本土,用具都是竹签、龟壳、八卦图之类。塔罗牌还是第一次接触,不太懂有什么避讳讲究,见大师没有特意说明,也就随性而为,手在衣服上略略擦过,便去摸牌。   很顺,跟玩扑克没什么两样。   她抽到牌,按照大师的提醒翻转手掌。   牌面上画着一位身形高大的铠甲骑士,胯骑白马,手举黑旗——有点高歌猛进的意思。应该是好兆头。还没来得及欢喜,她视线一抖,看见牌面底部的英文——“DEATH”。啊!这……   方敏正心慌意乱,听见对面大师平淡地开口:“别害怕,这是一张逆位死神。”   她哆哆嗦嗦地问:“什么意思?”   大师伸出拇指和食指,夹住那张牌的一角,似乎在感应什么。   “您年底有一场大灾。但不严重,只是会破些财。”   方敏听完狂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破财而已,她还受得起。   她又问:“蓝大师,我这一灾过了之后,会怎样?比如年后……”   大师肯定地说:“运势高涨,前途无量。”   方敏瞬间笑开:“真的呀?太好了!”她捧着大师的手连连感谢:“对了,这次的费用……”   大师矜持地说:“我不收现金,只收物品。”   “没问题,您想要什么?”   大师双手摊开:“您的魔法棒。”   方敏低头看向自己腰间如同擀面杖的魔法棒,拿起来不确定地问:“这个?”   “嗯嗯!”大概是仪式结束,大师恢复成少女模样,天真烂漫地眨着星星眼。   方敏一递过去,她就接住,挥舞两下,欢喜地喊出仙女教母那句著名的咒语:“Bibdi-Bobidi-Boo!”   方敏从洗手间出来,心中喜忧参半。   唉,年底那场到底是什么灾呢?可恶,大师明明知道,却不肯说清楚。距离年底,还有两个月,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工作上的事能拖就拖,等跨了年,就安全了。   她打定主意,理好头上的假发和尖角帽,准备回到派对中。一抬头,看见今夜的男主角扎在女人堆里,笑得春风满面,突然有种“儿子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的老母亲的忧伤。   方敏是个天生的经纪人,才华横溢,八面玲珑。程应欢是她职业生涯中最得意的作品。她永远以他为傲。但野心勃勃的她并不会拘泥于这点成就。她早有二胎计划,目标也选好了,就差一个时机敲定。   年后啊。也好,趁着年前这俩月,把程应欢的事办妥,年后也好空出手来全力奶新人。   于是,当她在人群里看到《午夜专场》的总制片时,立马走上前,亲热地和人打招呼:“哎呀,钱总,您这扮相是路西法吧?”   钱制片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对年轻人热衷的化装舞会完全不感兴趣。方敏陪着他聊行业聊时政聊股票聊基金,总算把人哄得高兴。   钱制片透漏说:“导演那边还在选。但我看得出,他很满意程影帝,估计过几天就会约你们谈啦……”   “哈哈,还是感谢您之前帮我们美言了呀。”   “小事情,小事情。”   两人谈得正欢,助理欧欧突然抱着一只泰迪狗凑过来:“对不起,打扰一下。”   他贴着方敏的耳朵问:“敏姐,你看见欢哥了吗?”   方敏回忆一下:“好像在走廊那头的杂物间,你去找找看。”   “嗯嗯。”小助理急匆匆跑开,一副火烧屁股的模样。   这时,方敏手机振动。她拿起一看,是微博的热点推送,话题#程应欢生日派对#。   推送时间:八点四十五。   方敏有些不满。推早了,原本说好是九点。唉,算了,十五分钟而已,影响不大。   苏照身穿低胸纱衣,头顶标志性的蝴蝶结发髻,扮的是经典女鬼聂小倩,但不是那个被黑山老妖囚禁的楚楚可怜版,而是专吸人精气的妖娆邪恶版。   出席前男友的生日派对算不上什么稀奇。她不是唯一。环顾四周,能看到不少熟悉面孔,刚来时,还以为在办前女友茶话会。   因为程应欢和多数前任关系都很好。逢年过节发问候信息,红毯上相遇也能体面拥抱。再亲密些,会时不时吃饭小聚。她们之间,或许会争风吃醋,暗暗较劲,但都不会把怨气撒在程应欢头上——虽然正经来说,他才是一切争端的源头,是始作俑者。   程应欢就好像拿着一面免死金牌,不管在男女问题上怎么作死,都没人恨他。苏照偶尔会怀疑,那些女人是真的对他深爱至此,舍不得苛责,还是单纯忌惮他的地位,不愿和他撕破脸。   所以陆欣才那么特殊。让围观的人大跌眼镜,也让他耿耿于怀。   苏照想起上次见面时,对程应欢抛出的狠话——“你会栽得比陆欣那次还惨”。   哈哈,真期待!   为了契合万圣派对的主题,摆放点心的长桌做成古石棺模样,横亘在大厅中央。   不少宾客站在它周围。其中也包括苏照。   她叉起一块牛油果,小口吃着,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一斜眼,望见桌对面,五个小美女正端着酒杯咬耳朵。清一色的卷发、旗袍,民国名媛的派头。这装扮显然是事先约好,说明几人私交不错。   苏照不禁多看几眼,结果认出这五位身段婀娜、堪比模特的民国美女也是程应欢的前任——完全不意外呢!原来真的是前女友茶话会啊!   通常来说,同一个人的前任聚在一块儿,只会吐槽那人有多烂。但程应欢的前任们,应该有所不同吧。   苏照不经意地伸长脖子,侧过耳朵探听。   “我才不信他这次是来真的……”   原来,她们正在打赌,赌程应欢和这一任还有多久会分手。   有人说,一个月之内。   有人说,跨年之前。   有人笑称,今晚。   社交的本质是分享八卦,而八卦的本质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苏照转动眼珠,在人群里搜寻女主角,期待她能亲耳听到这些谈话。   正找着,那个打赌“一个月之内”的美女又抛出新话题:“你们知道吗?他前段时间去重庆了。”   “嗯嗯嗯,我也听说了!”有人激动附和,然后赶紧压低声音,“据说,是去探病……那个谁,不是受伤了吗?”   其他人迅速心领神会,显然都知道“那个谁”是谁。   有人吃醋:“唉,怎么又是因为她?”   “一个月”美女表示少见多怪:“我早说过,他俩没完呢,肯定还要闹。”   “是啊,当初那谁说要结婚,最后不也没成!”   有人忆往昔:“其实,他们挺真爱的。那会儿多甜呀,我还偷偷嗑过呢!”   “我也觉得他俩是真爱。阿欢应该一直很想把她追回来吧。”   “等等……谁提醒我一下,他们当初因为什么分手来着?”   “还不是因为……”有人积极抢答,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姐妹用胳膊肘使劲捅她,同时飞着眼神示意她看对面。   看见苏照,五人脸色一尬,想说点什么弥补,又觉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得抱歉一笑,灰溜溜走开。   苏照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一个女人只有美丽是不行的,所以她追求金钱、权力和地位。一切能让她随心所欲掌控自己的东西,她都要追逐并占有。   程应欢和她一样。男女之情只是闲暇时的消遣,事业才是安全感的来源。   所以他们无法相爱。   苏照从没有爱过程应欢,但他们做了多年朋友,于是自认对他有几分了解。   ——直至他和陆欣恋爱,这几分粗浅的了解被打破。   那会儿的程应欢,堪称娱乐圈的大善人。他提携后辈,资助经济困难的同行,抗议片场里的不平等待遇。甚至,为了给受委屈的女朋友的朋友出气,得罪名导演。不是做秀,也不是算计,是真的在做一个好人,以及,一个不错的恋人。   苏照很困惑。她不懂程应欢为什么会陷进这段关系,也不懂当时还是小演员的陆欣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能让程应欢突然转性。   她对此记得十分清楚。   因为那一年,Body Proud吃了官司。某款明星产品设计侵权,对方提出高昂的赔偿金,如果强制执行,公司会面临破产的风险。她为此焦头烂额。   是程应欢主动要来帮忙。   他介绍了经验丰富的律师,然后帮忙找中间人,努力跟对方公司协商,不停刷脸托关系,最后终于以较低的金额达成和解。   事情了结之后,苏照约他喝酒。   深夜的酒吧空荡晦暗,玻璃杯叮咚碰撞,敲在酸软的耳朵里,似一根催情针剂。   苏照说:“你变了。”   他笑着仰起头,露出耸动的喉结:“哪里?”   “全部。”   他们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开房了。   苏照依然不爱程应欢,但是她慕强。强大而清醒,偶尔任性,有情有义,但在控制之内——程应欢长成她喜欢的样子,于是她势在必得。   那晚过后,他们重拾旧情,开始偷偷幽会。在酒店,在地下车库,在偏远但风景优美的民宿。   她在那段时间真正爱上了程应欢。   然而程应欢选择了陆欣。   真讨厌。   所以后来欢欣CP分手,be得天崩地裂时,苏照大笑着在家喝完了一整瓶白兰地。   她当然不恨程应欢,甚至还和他做回了朋友。但如果有幸能看他笑话,谁会拒绝呢?肯定要开心得放鞭炮啊。   苏照放下吃水果的叉子,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看见程应欢的助理抱着一只白狗,小心翼翼地紧贴墙根行走。   随即,她明白了助理这般动作的原因。   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日常装扮,不是来参加化装舞会的。   他们借着灯光的掩护,自以为无人注视,一前一后推门进入某个房间。   如果没记错,那里是个杂物间,用来存放大明星收到的各种无用的礼品。   这时,苏照听到旁边有人对话。   “……什么时候切蛋糕呀?好累,想回去了。”   “再等等,说是九点呢。”   “还有十五分钟啊,好吧。” 第36章 36   “你有二十周年珍藏版?为什么不早说!”凌羽捂着嘴巴惊叫。   程应欢万分委屈:“我也不知道你喜欢闵直呀!”   “啊啊啊!”凌羽激动得两眼发光,仿佛饥饿千年的吸血鬼突然闻到新鲜的血肉,垂涎欲滴,“那本影集可以送我吗?可以吧?可以吧?”   她贴上来,贪婪的目光包裹住他,几乎要把他整个人一口吞掉。   “当然当然。”程应欢连连点头。   反正是别人送的。难得凌羽喜欢,他巴不得借花献佛呢。   “你怎么不动?”凌羽推他。   “啊?”   “不拿出来让我膜拜一下吗?”   “现在就要看?”   “当然啦!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隔夜,快点快点!”凌羽兴奋得直搓手。   “一时半会儿,可能翻不出来哎。”   “找找看嘛!”凌羽撒娇地晃他手臂。   “好吧。”   面对撒娇的女友,程应欢决定放弃抵抗。   他朝她身后的贞子、丧尸、黑巫师挥挥手,以男主人的口吻说:“你们别拘束啊,随便闹!”   然后穿过大厅,推门走进某个杂物间。   他记得,这里是专门存放礼品的地方。   房间很大,东西也多,好在并不乱。程应欢很快在书架上找到那本十六开的摄影集。硬壳精装,塑封还没拆,表面落了一层厚厚的浮尘。   他把书擦干净,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这位闵姓摄影师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竟然能让凌羽露出那么崇拜花痴的表情。他很好奇。但为了不剥夺凌羽拆封新书的快乐,程应欢考虑两秒,最终没撕塑封。于是只能翻来覆去地看封面。   封面图当然也是这位摄影师的作品。   底色昏暗,展现深冬季节雾霭严重的大都市。行人脚步匆忙,一对男女在天桥上擦肩而过。他们埋着头,逆风行走,单薄的身影几乎被暗色吃掉,唯独颈间同一款式的围巾,红如火焰,温暖了冬日寂寥惨淡的人心。   底部一行小字:闵直代表作《旧爱》。   程应欢唏嘘两声。原来是老情人背道而驰啊。真矫情,这摄影师也不怎么样嘛,构图和早年流行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类似,明暗的对比运用也很常见。嘁,亏得凌羽还是专业人士,少见多怪啊,这人有什么可值得崇拜的!   程应欢在心里把凌羽的偶像贬损一通,然后把摄影集小心捧在怀里,准备拿去讨人欢心。   刚转过身,听到有人敲门。   是欧欧。   小助理挤进一个脑袋,表情纠结地说:“哥,有个人……想和你谈谈。”   欧欧今晚的任务并不是接待客人,而是看顾好布兰克。   他抱着狗从杂物间出来时,撞到一位堕天使。黑色的硬翅膀扫过泰迪狗头顶,吓得它前腿一蹬,从他怀里挣脱,跳下地来。   “啊,布兰克!”   眼见那陀白色的毛团在人腿间左突右冲,好几次差点被踩到,欧欧吓得心跳加速,急忙弯下腰去追。然而布兰克受惊过度,完全不理会他的叫唤,只循着第一次来的记忆,加速冲进男主人的卧室。欧欧紧追其后。   程应欢不在,凌羽她们又开始闲扯淡。新话题是胡笑女神的初恋。   头次听说这段故事的傅莲满面春色,不顾自己恶心的丧尸妆容,硬抓着胡笑脸贴脸:“嘻嘻嘻,原来女神有白月光,怪不得谁都看不上呢!”   胡笑挣扎不开,只能随她去。   “除却巫山不是云。后来者质量太差,我有什么办法?”   “哎呀,好羡慕!”   胡笑横她一眼:“有什么可羡慕的!得不到又杀不死的白月光,比诅咒还可怕,希望你们谁也别遇到。”   傅莲细细品味这句话,明白过来,心有余悸地狂拍胸脯:“确实确实,感谢前任放过之恩。”而后一个激灵,“话说,程先生那么多前任,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白月光呢!”   凌羽皱着眉头想了一圈,不太确定:“应该、没有吧。”   神婆安静地摇头,表示此题爱莫能助。   胡笑宽慰她:“远在天边才是白月光,近在咫尺,只能叫电灯泡……”   话音未落,某个“电灯泡”施施然出现。   是苏照。   凌羽不打算评价她那身过分清凉的装扮,暗中掐一把傅莲的腰,示意她也别多说。   “苏总,是在找程应欢吗?他进去拿东西了,一会儿就出来。”   凌羽觉得自己的表现无懈可击,然而苏照的回答把她说蒙了。   “不,我找你。”   凌羽露出“您有何贵干”的表情。   苏照莞尔道:“听说你们准备在九点切蛋糕,我有个想法……”   苏照的提议相当老土,但从旁偶然经过的方大经纪人却非常感兴趣,兴冲冲地说什么“正愁没有热点话题呢”,大手一挥,开始给众人分配任务。   “既然想要出其不意,那就提前五分钟,八点五十五,大家对一下时间……哎?欧欧这小子去哪儿了?算了,不管他——小张,注意音乐。凯文,灯光就位了吗?——各位,手机都拿出来,记得拍照哦!”   凌羽推着南瓜马车蛋糕,在指定位置站好,非常有工具人的自觉。   一切就绪。   “仙女教母”伸出三根手指倒数:“三、二、一!”   灯光全灭,音乐忽停,大门被人暴力拉开。凌羽站在近处,感到那气浪呼呼而来,撞上她脆弱的眼球。   房内光线刺目,用于收纳的箱柜方方正正,依次排开,仿佛石砌的高墙堡垒,闲人勿入。   凌羽看着眼前的一幕,思维有点迟钝。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又误入了三流爱情剧的拍摄现场。吸血鬼男爵抱着少女热烈拥吻——这难道不是在翻拍《暮光之城》?还是古今穿越版。   迟了两秒才看到这一幕的客人们来不及刹车,嘴里高呼“Surprise!”,然后看到那位不知何时出现的神秘女客狠狠推开今晚的寿星,啪的一声,耳光响如爆竹,打得他几乎脖子落枕。   Surprise碰上Surprise,气氛叠加,惊喜变惊吓。   陆欣对周围的动静毫不关心。她捡起地上的拐杖,拄着慢慢走到门口。   “不好意思,借过。”   凌羽和她四目相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似乎也是如此。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她仍旧那么傲慢无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鄙夷。   凌羽后退一步,让出了通路。   “谢谢。”   擦身而过时,陆欣突然停下,侧脸看过来:“我早说过,他没有心。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比较特殊吧?”   抛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句,陆欣扬长而去。她始终保持高傲的姿态,仿佛不屑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为伍。   众目睽睽,尴尬的气氛迅速发酵。无数双眼睛盯着凌羽,似乎在猜测她会作何反应。有人同情,有人看戏,而曾在《大金冠》剧组见过凌羽的人表示不用担心,这姑娘懂事得很,知道怎么体面化解。   确实,凌羽脑子里仿佛有已经写好的程序,自动生成许多场面话。比如,当那个女人从未出现,继续祝福生日快乐。比如,过去关心程应欢逐渐高肿的脸,数落他“哎呀,做戏而已,需要这么敬业吗?”,仿佛刚刚那幕只是派对上的特别演出。等等,很多很多……   但她一个也没有照做。   相反,她抬起左手——那只戴着情侣戒指的手,从旁边的南瓜蛋糕里挖起一坨奶油,快步走过去。   啪!那坨奶油稳稳砸在程应欢脸上,从上到下,厚厚一层。   然后用他的礼服擦干净手,眯眼微笑:“帮我尝尝,甜吗?”   其他人有一瞬间的惊讶,不知道这是在撒气,还是在示意大家上前给寿星抹奶油。于是,愣在当地,没有出声。   程应欢被这一下砸蒙了。事实上,从门打开的那刻起,他一直都很恍惚。他搞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被蛋糕糊脸,反而清醒过来。   “你先别激动……”   他试图挽救,但凌羽毫不客气,反手在他另一边脸上烙下巴掌印。   啪!第三声爆竹响起,庆贺寿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回,大家看懂了。是修罗场!纷纷后退,以免被战火波及,但又舍不得离八卦中心太远,于是只象征性地往外挪了两步。   可惜,凌羽没有给他们看戏的机会。扇耳光似乎就是高潮了。   她的表情变得萎靡不振,仿佛眼前所有事都很无趣。她抻了抻打痛的胳膊,在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走廊里扒开一道细缝,硬挤出来。   她没有告辞,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叫朋友,自己一个人走着,越过大厅,直接走出公寓,离开了派对现场。   电梯门打开,凌羽跨进去。   门正关时,男主角风风火火地追出来,手一伸,隔开了电梯门。   “能听我解释一下吗?”   他做着偶像剧里的动作,说着偶像剧里的话。   凌羽恶心得想吐。烂梗堆叠的戏码让人毫无欲望,于是施虐的念头上涨,她朝程应欢莞尔一笑:“行啊。你若能在我离开前追上我,我就听你解释。”   程应欢如蒙大赦,抬脚就往电梯里冲,凌羽双手平推,把他赶了出去:“对不起哦,我不想和你坐同一部电梯。想追上我,走楼梯呀。”   她发出小恶魔般的咯咯笑声,在门缝里对人挥手告别。   走楼梯?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三十六层!想要追上坐电梯的人,除非直接从楼上跳下去自由落体!所以程应欢直接忽略了“走楼梯”这三个字,认为凌羽只是在说气话。   他探出手,准备去摁另一部电梯。   但有人拦住他。   轻薄的白纱裙自眼前飘过,将电梯下行按钮挡得严严实实。   程应欢正争分夺秒,懒得跟人客气:“闪开。”   苏照寸步不挪,无视他焦急的表情,故意放慢语速:“不是要走楼梯吗?你这样,可是作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吧?”   “跟你没关系。”   “我当然不会告状的啦。但凌小姐的好朋友都在,你猜她们会不会说呢?”   姐妹团猛然被人提起,有点无措,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出头。   好在有胡笑。心如明镜的胡笑女神踏前一步,从人群中走出:“是啊。程先生一个人跑楼梯,没人见证可不行。要是您中途换坐电梯,我们谁也不知道。还是完整录个像吧。”   说着掏出手机,打开了录像界面。   程应欢还没开口,苏照就抢在他前面表示不妥:“你这样跟拍,追得上吗?别到时候影响他发挥,毁人姻缘,罪过就大了。”   胡笑拎起裙摆,在腰间打个结,露出脚上荧光翠绿的跑鞋:“放心,我可是专业的。”转头看向那位即将跑酷的男人,露出和凌羽一样的小恶魔笑,“您尽管跑,使劲跑,拼命跑。我绝对追得上,跟拍一流,画面不晃不糊。”   看两人一唱一和,默契非常,程应欢咬牙认命:“行,来吧。” 第37章 37   欧欧踮着脚,上下腾挪、左右横跳,终于在与泰迪狗斗智斗勇的追逐战里,保住了阳台那十多盆长寿花。   他哭丧着脸,几乎以头抢地:“小祖宗,你饶了我吧!咱们出去好不好?哥哥给你买肉吃!”   如此卑微地哄了十来分钟,布兰克逐渐平复,迈着小短腿蹦过来,扬起脑袋,呜呜两声,仿佛骄傲的小公主发号施令:“你可以抱我啦!”   欧欧大松一口气,抱上布兰克,推门出去。   结果还没走到大厅,就被人迎面敲了一榔头。   “啊——”他喊到一半,看见方敏气到扭曲的脸,立马闭嘴退后两步。   方敏揪住他后颈衣领,一把将人薅过来:“小兔崽子,你刚刚跑到哪里去了?”   “我、我在追它。”欧欧推出布兰克挡枪。   方敏仍是那套手法——揪住布兰克的后颈皮,把它丢进旁边的房间,关门落锁,然后拎着欧欧,以二十多厘米的身高差,拎小鸡崽似的,一路把他拖进那个著名的杂物间。   途中路过接待大厅。欧欧这时才发现,派对已经结束,客人都走了。留在大厅里的都是自家员工,个个眼含同情,仿佛他马上要登死刑台。   发生什么事了?欢哥呢?   欧欧有不好的预感,但他那不算灵光的大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任由方敏拖着。   杂物间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不同,没有打斗,也没有血迹。以他的经验,应该没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但方敏的反应却不是如此。经纪人目光如剑,戳得他浑身都是血窟窿。   “盛欧欧,你给老娘交代清楚!陆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俩瞒着我,究竟都干了哪些好事?”   突然被人叫全名,欧欧吓得一激灵。他马上就明白今晚闹出的事是什么等级,立马把自己知道的竹筒倒豆子,抖落得干净。什么突发奇想、千里探病送温情啦,什么女方以为他图谋不轨,突袭生日派对,想来问个究竟啦……   方敏越听越气,跳起来一个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你个傻球娃子!他要暗度陈仓,你特么不会望风吗?追着一只傻狗跑什么跑!”   欧欧摸着被打疼的脑袋,终于弄明白方敏在气什么了。好像似乎确实是他失职。唉。可是,哥也没让我看门呀!他从头到尾,都是让我看狗的嘛。   欧欧委委屈屈,但碍于方大经纪人的淫威,终究没敢还嘴。   程应欢确实只叮嘱了欧欧看狗。   唉,一时疏忽,他也不可能事事想得完美。但他对助理一向宽容,因此也没觉得欧欧失职。   毕竟,他正忙着跑台阶。   三十六层,一千多个台阶。才跑一半,他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脚几乎和身体分家。   其实程应欢体能不差,真要按节奏走,也可以很从容。奈何有时限!   他想起某次拍戏演警察,需要从顶楼速降抓人。他吊着威亚,一个跟头就跨一层楼,身法帅得要命,被观众赞为“神仙下楼”。   唉,现实和影视,中间横着马里亚纳海沟啊。   他这会儿若有一根威亚绳助力……算了,做什么梦呢!   咽部气管因缺水而干裂,胸腔里灼烫肿胀,有一种撕裂的疼,像被小刀划开,再用手扯……既然有手撕鸡这道菜,为什么没有手撕肺片呢?他突然想到,自己如果缺氧窒息,尸体趁新鲜,应该能做一道手撕肺片。   好在,人类的生命力如此强盛,他活着跑到了大楼出口。   推门出去时,他腿软得差点跪地。回头看一眼落后几步的胡笑,程应欢心底发寒。这女人的体能简直恐怖,竟然真的全程跟拍。凌羽身边都是些什么深藏不露的妖魔鬼怪啊!   “你……”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放心,我会把视频发给凌凌的。”胡笑竟然领会了他的意思。   程应欢感激地点头。   等等,感激个头啊!缺氧使人愚蠢,果然如此。他走出住宅楼,大口呼吸。北方的空气冰凉而干燥,激得他一个干呕,眼睛直飙泪。   这生日过得,真是狼狈而糟心啊。   他抹掉眼泪,朝着离这里最近的北门奔跑。一路跑过去,始终没有看到人。   程应欢敲开北门保安室的窗户:“大叔,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从这里出去?我们在办化装舞会,她穿得很显眼,黑色礼服、银卷发……”   保安大叔听完他的描述,摇摇头:“没有。”   “别这么肯定嘛。仔细想想呢?或者看一下监控……”   大叔白他一眼:“照你说的,那姑娘穿得那么花哨,我又不是瞎子,肯定不会漏看啊!”   程应欢被顶得一噎。但大叔说得有理,他默默退下,转身往其他出口跑。   这小区一共四个出口。东西南北,分布于四个方向。他气喘吁吁地跑个遍,问了一圈,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穿着高跟鞋,总不至于翻墙吧?所以,应该还在小区里。躲哪儿了呢?   高档小区,住户不多,再加上万圣夜,小区为了迎合节日的恐怖气氛,只吊着几盏骷髅头灯笼。幽幽蓝光,不规则地散布在花树楼林间,这一处,那一处,似野坟地里的鬼火。   程应欢当然不怕。但光线过暗,限制了他的视野。他必须钻到林子里,一平米、一平米地找。   “凌羽!”   他原本不想喊的,但找了一个小时未果后,终于破罐破摔,懒得去在意有没有扰民、会不会被人听见了。   程应欢又翻完一片林子。   他想起当时买房时,售楼部自豪向他介绍,说越高档的小区,绿化面积越大,他们这里的绿化面积占比是全北京最高的!真是自作孽啊。人住的地方,为什么要栽那么多树呢?   他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时,吓到一位遛狗的阿姨。   “哎哟我的妈!”她拍着胸脯惊叫,引得她脚边的幼年阿拉斯加直冲他龇牙。   还好阿姨拉紧了狗绳,拍它头:“亮亮不怕,姥姥在呢!”   然后她才看着程应欢啧啧摇头:“你们年轻人哦,就爱玩这些一惊一乍的——嘿,你这打扮,跟刚才那个小姑娘一样,不声不响坐在那儿,吓得我哟……”   程应欢身子一挺:“阿姨,你说的那个姑娘在哪儿?”   “就那边啊,儿童乐园。”   为了方便有孩子的住户,小区里单辟一块空地,并配有滑梯、秋千等娱乐设施,大家称之为“儿童乐园”。   程应欢跑过去,远远看到秋千上挂着一个人影。   其实,那个阿姨说得不对。她并不是“坐”在那儿,而是“站”在那儿。   她站在秋千的横凳上,手抓两边绳索,时不时屈腿用力,一前一后地微微晃动。因为穿着蓬蓬裙,身影上小下大,又全身漆黑,夜里望去,像一只倒吊的巨型蝙蝠。   “凌羽。”   他想起之前学习人物心理分析时,有一个经典案例,描述的是人在寻找过程中的心情变化曲线——刚开始着急,然后会生气,紧接着暴躁,但随着时间继续拉长,到最后,会什么脾气都没了,只剩下庆幸。   此刻,他就万分庆幸。凌羽还没走,并且被自己找到了。   “凌羽……”   走到近处,他又叫了一声。   这回,凌羽听见了。   看到他出现,她既不恼怒,也不惊讶。双脚一蹬,准备从秋千上跳下来。程应欢那句“小心”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她就已经平稳落地了。   “你……还没走啊。”   “我在等你。”   乐园周边只有两盏灯,也是蓝幽幽的。凌羽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他无法判断她的情绪。耳光的痕迹仍在,普通人绝没有那么快忘记。但她既然愿意等,就说明一切尚有转机。是在等他的解释吗?该从何说起呢?   程应欢正疯狂组织语言,凌羽突然凑近,伸手摸摸被她打过的那半边脸颊:“对不起,打疼了吧。”   程应欢倒抽一口气。这反应,不太对路。   脸贴脸的距离,让他可以清晰看到凌羽的眼睛。只见她羞涩而难堪:“唉,冲动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害你丢脸了。对不起啊。”   程应欢看不懂了。   他稀里糊涂、语无伦次,脱口而出了一句印在条件反射里的礼貌用语:“没、没关系。”   随即意识到这话真傻逼。   程应欢尴尬地蹭鼻子。   凌羽却逐渐轻松,她呼口气,白色冷雾在两人间形成一层飘动的薄纱,让她看上去如同幻影。   “太好了。还以为影响了你帅气的形象呢!”凌羽拉过他的手揉捏,亲昵而甜蜜的模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程应欢不能装傻:“我和陆欣……”   “余情未了,一时冲动嘛。”凌羽大笑着接过他的话,“理解理解,谁没有几个刻骨铭心的前任呢!”   刻骨铭心?程应欢咬咬牙。确实,这个说法他无法反驳。可是,真的就这么翻篇吗?真的不用他解释吗?   他回握住凌羽的手:“真的没关系吗?”   “我没那么小气啦。”凌羽挥挥手,一脸“吾乃宰相也,肚大能撑船”。   风起帆扬,彩旗飘飘,这么宽容大度的女人或许是全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伴侣。就算晴天霹雳一个响雷砸在自己跟前,也能安之若素,挥挥手,表示都是小场面。   若是寻常的男人,碰到眼前这种情况,早该跪地感谢娘娘不杀之恩,然后连夜抄经焚香,庆祝自己大难不死,顺利度过雷劫。   但程应欢没有。他不太开心。浑身上下别扭无比,好像衣服不合身,鞋子不合脚,到处硌得难受。   “凌羽,你也有刻骨铭心的前任吗?”   凌羽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眼睛眯起,似乎有些不满。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卑鄙。但你刚才那句话,我实在很在意。”   凌羽抿紧嘴,像在考虑要不要回答,或者是否要说真话。   最后,她吐吐舌头,用撒娇的语气抱怨:“小气鬼,偏不告诉你!”   凌羽那晚还是走了。但她没有回自己家。   次日,她在一张双人床上醒来,扭头看到费琮已经在换衣服了。   “凌凌,你不该来找我的。”   男人赤/裸的背好似一幅油画,线条流畅,色块匀称,让人想就着一支笔刷,轻轻描摹那些深色的凹窝。于是凌羽扑过去,在他后背落下一排牙印。   “嘶!”费琮没料到她会偷袭。   凌羽抱挂在他背上,放肆地笑,顺便回答他先前的话:“你可以不开门呀。哼,我又不会赖在门口。”   我不忍心。——这种话,费琮依旧不会说。   他轻咳一声:“起来洗漱,五分钟后吃早饭。”   “哦。”凌羽撇撇嘴,没了再闹的兴致。   五分钟后,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两人坐在餐桌前。   早餐是鸡蛋肉丝面,配胡萝卜鲜榨汁。   “你还在喝胡萝卜汁啊。”凌羽晃晃杯子。   “习惯了。”费琮抬眼看她,“你要是不喜欢,我给你换别的。”   凌羽耸肩说:“不用,好久没喝了,正好换换口味。”   费琮犹豫了一下:“你,还是规律饮食吧。换来换去的,对胃不好。”   “健康的饮食结构,难道不该保证摄入的多样性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吃的。”   凌羽没有回答,单手托着下巴浅笑:“琮哥,我昨天差点就能拥有《LOST》的二十周年珍藏版了。你还记得它的封面吗?”   费琮的眼神恍惚一瞬,而后平静地说:“记得。那张图……是叫《旧爱》吧?”   “对。据说,这名字是出版社的编辑起的,原来的名字叫《错误》。你说,闵大摄影师的原意是什么?到底哪里错了?是相遇,还是分离?”   “千人千面,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我说的,未必是你想要的。”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那本影集。”   凌羽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费琮这个人,有时觉得,他好像一点也不懂你,不说你喜欢的话,不做你喜欢的事。有时又觉得,他其实什么都懂,只是说不出、做不到。并非不愿意,是没办法,他无法改变自己。就像一件已经打磨至完美的工艺品,任何一丝更改都会把它毁掉。   文艺作品里时常歌颂爱情的伟大,古往今来,总有情圣愿意为了爱把自己搓成圆的扁的各种样子。但在真正的、完整的人面前,爱,终究是太过弱小的力量,不足以撼动自我。   为爱改变,只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是猎手为了捕获而造出的浪漫谎言。   如她,如费琮,所有人,无一例外。   凌羽笑着越过餐桌,低头亲吻眼前的男人。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她被托起,坐上了餐桌,手藏在身后,故意掀翻桌上的面碗。   只听砰砰两声,精致的水纹陶瓷落地,碎裂成渣,泛着油花的汤汁飞溅各处,落在他那昂贵的羊绒地毯和红木酒柜上。也不去管男主人的洁癖会不会发作,故意搞破坏似的,要把他这个单调而洁净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费琮的喘息逐渐粗重,他伸手揽住凌羽的腰,侧头蹭她的耳朵,仍是那个问题:“凌凌,你爱他吗?”   凌羽轻蔑地哼笑一声。这次,她可以回答了。   “不。”她坚决地说。   她不爱任何一个男人。因为玩具根本不值得被主人深爱。   胸前的吻变得密集而滚烫,凌羽在亲热的间隙里忽然想起昨晚——   她站在路边等车,天很冷,手冻得厉害,于是伸进口袋里取暖。然后,摸到那枚藏了一天、几乎被她遗忘的熟鸡蛋。当时,她是怎么做的来着?是的,她毫未犹豫,掏出来就摔在地上,一脚踩烂。 第38章 38   归功于方大经纪人的运筹帷幄,程影帝在自己生日派对上挨的两大耳光,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泄露出去。互联网的世界风平浪静,处处高唱着影帝出道以来的成就,感慨岁月如歌、初心如昨,粉丝们祭出“应欢而来”的肉麻标语,齐声恭贺“哥哥生日快乐”。   苏照深感遗憾。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她暗想:“那小丫头看着不像是吃闷亏的性格,竟然也不闹,真是奇怪。”   于是,一周后,苏照借着和盛世开会的名头,趁机套话:“我记得你们那儿有个叫凌羽的摄影师,很有才。她最近有什么安排吗?”   “凌摄工作老拼了,行程总是排得满满当当。您想约她拍片?”   “可以聊聊。”   “我看看啊……她上周在坦桑尼亚,这周西班牙,下周飞荷兰,哎呀,要到下个月才有空档呢!”   “没关系,等人回来之后再说。”   苏照随便搪塞两句就转开话题,心里别提多满意了。   吵完就跑,满世界乱飞,还不好联系——冷战技术不错嘛,小丫头有前途。   会议结束,苏照接到程应欢的电话。   “有空吗?我们谈谈吧。”   苏照难得听他这般低声下气,猜到他要聊什么,瞬间有些趁火打劫的快意:“哟,这回可真有礼貌。终于知道我是大忙人,见面得打电话预约了?”   程应欢被噎得说不出下文,咳嗽半天才把那些夹枪带棒的句子消化掉:“所以你什么时候有空?”   苏照语气很拽:“今晚吧,来我家谈。——我不管饭,你吃饱了再来。”   当晚,程应欢罕见地带了上门礼。   苏照瞥一眼礼品袋内的限量款手包,忽然有些不确定是否该收下。高昂的付出,必然意味着高昂的回馈。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那个小丫头在他心目中的价位有这么高吗?又或者,是为了另一个人?   “打扰。”   程应欢低头站着,那般谦逊守礼,仿佛真是作为晚辈前来拜访。完全不似以前,那样大摇大摆,臭不要脸。   苏照撇开心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把人请进屋。照例,端出两杯杜松子酒,作为招待。   然而程应欢摆手推辞:“今天不喝酒,清水就行。”   “哟,戒了?年纪大了,终于知道养生了?”苏照趁机挖苦。   程应欢却反常地大度起来,也不接茬,温和道:“聊正事吧。”   苏照在他对面坐下,并不主动说话。她知道程应欢有事相求。   果然,没安静几秒,程应欢就挺直身子:“万圣夜那天,你是故意引凌羽去找我的?”   “是。”苏照承认得相当爽快。   程应欢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和陆欣在那个房间?”   “当然。”苏照刚说两个字,没忍住,噗地笑出来,“你真的不会脸红吗?这么问法,好像我才是大罪人。然而出轨还被抓到现场的,可是你啊,程大影帝!”   苏照笑得捧腹。老实说,她很久没有赢得这般畅快了。抄起桌上的杜松子,大饮一口。液体冰凉,顺着喉咙流淌,宛如炮弹燃烧的引线,一路火辣,最后在胃里爆炸。   她喜欢烈酒。强横,摧枯拉朽,仿佛体内爆发毁天灭地的战争,让人兴奋。   她酒量也很好,很难喝醉。在外,总是装醉。   但此刻,她有些上头。可能是太开心了,也可能是太生气了。谁知道呢?   “苏照,你恨我吗?”   抬头看向对面,橘黄灯光下,人影朦胧,她想起上一次,上上一次……时间回溯,跌至那个酒醉放纵的夜晚,那个错误的开端。   苏照仰起头,露出曲线优美的天鹅颈:“不恨。”   程应欢垂下头:“哦。”   无人再说话。夜晚浸泡在酒香里,将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沾染上醉意,可神志却越发清醒。她看见程应欢下意识要去拿酒,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抬头看她一眼,起身倒水。   竟然滴酒不沾。   今天,对他很重要,所以要保持清醒,一刻也不松懈?还是,怕重蹈当年的覆辙呢?   杜松子酒无色透明,和清水放在一处,可乱真假。程应欢朝她举杯,恍惚间,也营造出对酌的意境。   苏照却撇开头,不和他隔空碰杯,自酌一口,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别拖拖拉拉,耽误我睡觉。”   程应欢轻笑,继而正襟危坐,双手置于膝头,无比郑重:“我从来没有跟你正式道过歉——对不起,为之前所有。”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程应欢竟然会向她低头认错。   苏照倍感诧异,但凝神一想就明白过来,不禁冷笑:“你在我面前这样示弱,是为了保护谁?——说得再明确点,你今天到我这儿来,是为凌羽,还是陆欣?”   程应欢抬头看她:“这个答案,对你而言,重要吗?”   苏照轻晃酒杯,仿佛将一切控于掌中。   “不重要,但我想知道。”   凌羽放下行李箱,累成烂泥。   一走大半月,家里简直被灰尘霸占,空气腐败,低氧高碳,十分不利于人类生存。但她连开窗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往床上一倒,昏睡过去。   倒时差,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睁眼时,窗外天色明亮,阳光大盛,似乎是午后。她饥肠辘辘,点开手机,叫外卖。   肉夹馍、牛肉拉面、芝士披萨……她点了一堆碳水。没办法,此刻她的身体正疯狂渴求碳水。   美滋滋吃完,开始处理工作消息。   某个项目群里,大家正在讨论番茄台跨年晚会的内场名额。   前辈私信她:“有兴趣吗?”   凌羽火速回复:“可以啊。”   “不用和男朋友跨年?”   凌羽呵呵一笑:“男人哪有工作重要!”   其他工作都在收尾阶段。凌羽和同事们沟通完,终于可以轻松一下。她轻捶肩颈,准备起身活动筋骨。最后扫一眼手机时,发现“大师您给我们算算何时飞升”的群消息已经超过999条。   本来不想看,肯定都是垃圾话。但她又怕错过朋友间有趣的八卦,忍两秒,还是点开。   “快来快来!投影仪今天到家,过来看电影啊!”   “泰坦尼克号,三小时无删减版!”   傅莲在刷屏。那热乎劲儿,如果不是为了迎接她出差归来,肯定就是又有喜讯要公布。   “@凌凌,来嘛!好久不见,过来亲热一下!”   得,点名了,不去肯定要闹。   “来了,来了!”她认命地回复。   凌羽刚进门,就被一个熊抱压得喘不过气。   “姐妹们,我,傅家第九代人脸画师·钮祜禄·莲,在今天,终于集齐了十二星座!普天同庆,万国来贺,哀家终于能去追求纯粹的爱情了,阿弥陀佛。”   傅莲双手合十,叽里咕噜、摇头晃脑的模样和平日人来疯时没什么差别。   但凌羽却傻了眼。她瞪着傅莲那颗光溜溜、圆滚滚、寸草不生、连头发茬儿都没有的脑袋,愕然道:“你这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了?”   傅莲嘻嘻一笑:“红尘滚滚,我哪儿舍得呀!但总要有点仪式感吧。所以断发为祭,祭奠那些与我此生无缘的十二星座们,阿弥陀佛。”   凌羽翻翻眼皮:“……你开心就好。”   观影气氛全程热烈。虽然《泰坦尼克号》是一部爱情悲剧,但她们显然把它当做喜剧片来看。傅莲插科打诨、装疯卖傻,胡笑哼哼呵呵、凤目斜飞,神婆咿呀跟唱、my heart will go on,凌羽则叼着细烟,躺在一片云雾中,演绎醉生梦死。   一别数日,往事如烟。朋友间的默契就在这时体现。没人说起那个狼狈纷乱的夜晚,仿佛程应欢不值一提,仿佛他和那些被傅莲甩掉的十二星座一样,是断掉的头发,只配扫进垃圾堆。   凌羽吐出一个烟圈。   小小的烟圈扩散淡化,像一扇朦胧的窗。透过那扇窗,她看到露丝奋力跳出救生艇,穿过慌乱的人群,和她的爱人在巨轮上相拥亲吻,说出那句被引为经典的“You Jump,I Jump”……   电影里的爱情总是如此,勇敢热烈,视死如归。但人不可能活在电影里。   主角们年轻貌美,仿佛除了爱情别无所求。现实中的人呢?自私贪婪、虚伪怯懦,同时又善良温柔、聪明伶俐。他们有错,又都没错。只是人原本就很复杂而已。   她不该忽略这一点,更不该轻视。   还好,为时未晚,一切尚有转机。   凌羽深嘬一口,燃烧的烟丝火速蔓延,转眼便烧到底。   十二月的北京已分外寒冷,朔风如刀,草木萧瑟,偏又没有下雪,实在不是出门游玩的好季节。青龙峡景区内游客稀少,一路走来,只看到两拨人。   程应欢没有刻意遮挡自己,身穿黑色棉服,戴一副日常款墨镜,不起眼,也不扎眼。凌羽走在他身侧。两人脚下是一段水泥路,蜿蜒向上,通往半山腰的蹦极跳台。   “几位?”   入口处,负责接待的小伙皮肤黝黑,连头都不抬,例行公事地问。   “两位。”   “一百六,这边扫码。”他晃晃挂着的收款码,然后仰头吆喝,“鹏哥,又来了俩!”   “行,让他们上来。”   所有台阶都是钢筋骨架、镂空结构,一低头,就能看到山峰近乎九十度的陡峭斜面,以及下方波光粼粼的水潭。程应欢当然不恐高,攀岩、跳伞、潜水、滑雪,玩起来能上天,一点儿也不比那些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弱。   他们到达二楼,进入跳台旁的休息区。   这里的接待员比先前那位热情许多:“你们好呀,想怎么玩?单人,还是双人?”   凌羽说:“双人。”   对方点点头,见他也没有异议,便开始讲解安全注意事项。   程应欢听得无聊,分神看向远处。   跳台末端,站着三个人。内侧那位彪形大汉,应该就是鹏哥。他正在检查客人的装备。   “没问题,准备好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开始倒数,“一、二、三,走!”   年轻的情侣彼此紧拥着,跳下高台。   风声呼啸,将他们的声音送上高空。   “亲爱的,嫁给我吧!!”   “啊啊啊——好、啊啊啊——”   女孩惊恐的尖叫在山谷间回荡。   程应欢暗暗发笑:这究竟是求婚,还是逼婚啊!   轮到他们上场。鹏哥一瞅,又是年轻情侣,不禁龇着黄牙大笑:“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我都快赶上月老了,送完一对儿,又一对儿!”   两人只是笑,都没有接话。   鹏哥以为他俩害臊,也不再多说。等两人穿戴完毕,就开始检查,安全绳、搭扣、腰带、背带,仔细且专业,最后教他们如何保持正确的下坠姿势,避免受伤。   凌羽全程配合,很熟练的样子。   程应欢忍不住问:“怎么想起来要玩蹦极?”   两人这时已经彼此绑紧,几乎脸贴脸。他看见凌羽忽然弯起眉眼,露出神秘而笃定的表情:“我听说,人在自由落体时,身体会穿过阴阳交界,但凡开口,说的必须是真心话。”   “我怎么没有听过有这讲究?”他有些好奇,“那要是撒谎呢,会怎样?”   凌羽认真地看着他:“会下地狱。”   程应欢身体应激地打了一个冷战。   这时,鹏哥站起来:“你们准备好了吗?”   “嗯……”   话未说完,凌羽的嘴唇突然凑近,咬住他的耳朵。   热气顺着耳道直通天灵盖,他听见凌羽半是撒娇半是央求:“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跳下去时,每人都讲一句真心话,好不好?” 第39章 39   天地倒转,自由落体。   处在据说穿越阴阳交界的状态,程应欢却无法集中精神,脑中翻页动画似的,回放着过去。   他大概把事情办砸了。   万圣夜当晚,凌羽说她不气。实则,快要气疯了吧。   一声招呼不打就跑出国,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宛如铜墙铁壁,怎么敲都没有回应。程应欢是情场老手,玩过冷战,也吃过闭门羹,但像凌羽这般彻底的失踪,还是吓到他了。忙不迭去找她朋友打听,结果只得来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复。   “出公差呢,很忙的。   “可能信号不好吧。”   “嗯,同上。”   自作孽,不可活。   古人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乃为相思。他掰着指头数日子,却不是为了相思,只是太怕死。人生除死无大事,他担不起这份罪责。   于是,每日行程如下——   上午:撅着屁股趴在世界地图上,依循凌羽的轨迹勾线画圈。   中午:看世界新闻,发现凌羽所在地周边,一会儿有瘟疫,一会儿有枪战,这里野兽伤人,那里交通事故,总不太平,紧张得吃不下饭。   下午:出门遛狗,争取日行一善,多积功德,好叫那些邪祟厄运通通退散,保人平安。   得知凌羽回来的那天,他冲去机场,终于在地下车库成功将人堵住。   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才恶狠狠呕出:“原来你没死在外面啊!”   凌羽当然没死。四肢健全,面容饱满,甚至还吃胖了、晒黑了。   “呀,你是来接我的吗?”凌羽眨着眼睛对他笑,而后脑袋一缩,从他臂弯里溜走,站在两米之外,摇头为难,“可是,我叫了车哎。大晚上的,不好取消人家订单啦。我先走了。你也回去吧,拜拜。”   “你、你给老子站住——”   他没有拦车的能耐,眼睁睁看着那车吐出一尾白烟,消失在夜幕。   唉,这场凌迟,何时才是尽头?   程应欢回到家里,抱着布兰克忏悔,甚至已经想好怎么带着乖乖闺女上门卖惨时,接到了凌羽的电话。   “玩蹦极吗?”   “玩!”   必须玩!此刻就是拉他跳楼跳海,也必须作陪到底!   结果,蹦极只是幌子,主菜是“真心话”。   凌羽想听他说一句“真心话”。哪一句呢?   程应欢知道,她心里有刺。可这刺该怎么拔,他不知道。   自由落体的时间,只有七八秒,太过考验他的语言总结能力。   程应欢唉声叹气,感慨凌羽为何总喜欢玩这种有时限的游戏。上次跑楼梯也是,累掉他半条命。或许,这样更刺激?   他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   大概在第八秒,自由落体即将结束的瞬间,耳边忽而传来一句呢喃。   简短、细弱,和风声混杂在一处,极难捕捉,让人错以为是幻听。可他确实听见了,一字不落、真真切切地听见。于是,双目失明,感官消失,仿佛有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将他的灵魂震碎,拖进黑暗幽冥。   有人解开他脚上的绑带。   “帅哥,嘿,你没事吧?有哪里不舒服吗?”   程应欢仰头,看到天空澄澈如镜:“啊,没事,晃了一下神。”   马达嘟嘟地响,早已备好的皮艇在水面上平稳行驶,载着他们快速靠向岸边。   程应欢浑身湿冷,仿佛一场噩梦初醒。开船大哥似乎正在嘲笑他胆子小,说什么“人家小姑娘都不怕,你个大男人,怎么反倒吓软腿了”之类的。   他无暇反驳,搓搓冻僵的手指,眯着眼,迎风眺望。   “你刚刚在上面说的话,我没听清。”   凌羽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侧影。脑后披散的长发在风中疯狂扭动,发梢如鞭,时不时打在他脸上,痒痒的。她把脸拢在毛衣里,声音听起来,委屈可怜,又咬牙切齿:“没听清就算了,当我没说。”   “怎么能算了呢!”他的心口开始回暖。   几个浪头打来,皮艇颠簸两下。可惜,并没有人惊叫害怕,反而飘来一声窃喜的笑。他四顾寻找,然后发现是自己。   大概吓傻了。——开船大哥回过头,给他如此一个眼神。   他乐得又笑两声,强行把凌羽的脸扭过来,和自己四目相对:“我们再跳一次吧。这次,我一定听清楚。”   凌羽回他一个白眼,咬唇开骂:“神经病。”   程应欢额头青筋微鼓,第一次期待她再多骂几句,捧着她闹别扭的脸爱不释手,轻啄一口,黏黏地说:“再跳一次嘛,求求了。”   没人能抵挡程应欢的撒娇。   于是,他们第二次从跳台跃下,穿过阴阳交界,互换真心话。   依旧是八秒。   程应欢在心中倒数:七、六、五、四、三……   身体悬于半空,处于失重状态。即便彼此紧拥,也感受不到对方的重量。仿佛,只是抱着一团轻飘飘的云。但他知道,她在。   还剩最后两秒时,程应欢抢先一步开口:“我也爱你。”   爱,这个本该被谨慎对待的字眼,在现实生活中,早已被滥用。环看左右,谁不是张口“亲爱的”,闭口“爱你么么”。这些话已经成为和“哈喽”“你好”“谢谢”一样的日常用语,是社交场上的必备金句。   “亲爱的,你看现在的光线OK吗?”   “很棒哦。”   “小丫,你点的奶茶到啦!”   “哇,麻烦帮我接一下,爱你哟!”   北京二环内,到处都是低矮的老胡同,青砖黑瓦,满载时光,散发着故事沉淀的幽香,是摄影师钟爱的取景地。今天双十二,恰逢初雪,主编临时决定要拍一套初雪图,放进圣诞特辑。   所以,凌羽不出意外地,又加班了。   一路忙得人仰马翻,口干舌燥。偏巧手机还不消停,躺在口袋里一直振。   不用看。她知道是什么事。   “凌凌,生日快乐。”   类似的消息,从早上起床开始,她已经收到无数条。除却银行、淘宝、美甲店等的贴心祝福,还有无数合作方、同事、前任,以及曾经的暧昧对象——比如,池曜东。   她已经很习惯这种事,会按照事先排好的优先级,依次批量回复。   但还是很烦。   凌羽不喜欢过生日,只喜欢收礼物。所以像胡笑、傅莲这种铁杆闺蜜一句废话也不会说,简单干脆地发一个酒吧地址,附言:“你懂的。”   她哈哈大笑,回复说:“收到。但一会儿还有别的安排,会晚点到。等我哦,保证十二点之前降临。”   五点十分,日落收工。她挥别同事,在马路对面坐上一辆黑色轿车。   车似乎停在那里许久了,顶一层薄薄的积雪,好似披着白羊绒。   程应欢坐在驾驶座。他熟练地接过凌羽的提包,反手递去一杯温度正好的茉莉奶绿。   “累不累?”   “还行。”   “那我们先回家休息一会儿?”   “嗯。”   凌羽累得惜字如金,瘫在副驾的软皮沙发椅里,咬着吸管,尽情享受糖分的滋养。   程应欢伸手摸她被冷水吹得失温的脸颊,心疼地唏嘘两声,看见她发梢因沾了落雪而凝结的水滴,动手拂去,爱怜地直啧啧:“大冷天还出来拍外景,你们主编真不是人。”   凌羽闭着眼,微笑不答。   堂堂影帝的“爱”,总算有点分量。   一起跳过崖、互换过真心话之后,程应欢堪称脱胎换骨——事必躬亲,随叫随到,甚至有时不叫也能自动到,俨然二十四孝好男友。   车内暖风如春,吹得凌羽昏昏欲睡。一觉小憩醒来,发现还没到。   可恶,又堵车了。凌羽打开手机地图,见前方路段深红似血,不禁烦躁上火。   而手握方向盘的司机却一脸淡定,踩稳刹车,老老实实地跟随车流缓慢前行,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见凌羽醒来后,甚至哼起欢快的小调。   “他好快乐,我好嫉妒。”凌羽恶毒地想。   终于,半小时后,他们挤过拥堵路段,车速拉起。   程应欢的心情似乎也飞升一个台阶,说话像唱歌:“你知道吗?双十二在变成购物节之前,一直是个非常吉利的日子。”   这话题来得莫名其妙。   凌羽“哈?”一声,见他摇头晃脑道:“你看啊,十二时辰、十二月份、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等等等等。十二,这个数字自古以来意义非凡,尤其在中国的习俗里,象征着圆满和轮回。所以,在双十二降生的人,可以说是吉利中的大吉、福星中的福星,随便蹭蹭都能带来好运……”   懂了,是在拍马屁。但这话术实在不敢恭维,简直和她差了辈分,听起来像老太爷赠给小孙女的生日贺词。   于是,凌羽挑眉反问:“随便蹭蹭?哦,你想怎么蹭?”   只一句话,就让两人的辈分火速贴近。   程应欢瞬间哑巴,而后啊呀一声,娇羞地扭过脸:“正夸你呢,怎么随便开车!”   凌羽摆出老僧入定、百邪不侵的姿态,淡然耸肩:“谬赞谬赞。方向盘在你手里,我一个小女子能开什么车。”   拍马屁、戴高帽嘛,谁不会?甜言蜜语而已,又不要钱。   果然,程应欢成功品出这话的双层含义,大男子的自尊心被满足,喜笑颜开:“啊哈哈,说得也是!”   他一手稳抓方向盘,一手挑逗地勾刮凌羽的下巴:“你猜,我今天准备了什么惊喜?”   “唔……”凌羽配合地伤脑筋道,“好希望是些不能过审的惊喜啊。”   程应欢拼命咳嗽:“又开车,又开车!宝贝,我们能不能来点儿走心的、纯洁的、高风亮节的——哦哦哦!不过审的惊喜是吧?明白,立马安排!” 第40章 40   两人回到凌羽租住的公寓,休息玩闹一阵,再各自梳洗打扮。磨磨蹭蹭出门时,已是九点。道路终于通畅无阻,走起来让人神清气爽。然而程应欢的情绪再一次和她背道而驰,一路敛声屏气,面皮紧绷,时而深深呼吸,仿佛此行是奔赴战场,而非浪漫约会。   凌羽懒得安慰。想他一个走红毯如喝水的大明星,还怕这点小场面?自己会平复的。   果然,等车停稳时,他已然恢复风度翩翩的模样。下车打开副驾驶,微笑颔首,以迎接公主的礼仪引她下车。   凌羽伸腿踩地,踏上软绵绵的红毯。   在她过去的经历里,红毯所到之处,无不星光灿烂,百花争艳。然而此刻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没有相机的连拍声和闪光灯,静谧幽暗,仿佛一场隐秘的私奔。   程应欢温柔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   两人没有对话,沉默而缓慢地走着。   走在星空夜灯铺设的通道里,凌羽产生一种错觉——她仿佛正走在婚礼现场,红毯尽头站着满面红光的司仪,举着话筒大喊:“有请新娘新郎入场!祝他们百年好合,携手共白头!”   凌羽至今只参加过一场婚礼,父亲凌建生和继母陈雪芳的婚礼。   那天,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她,想抡起酒瓶狠狠砸在那对新人的脑袋上。   “我们到了。”   大概看出她走神,程应欢小声提醒。   凌羽这才冲破幻象,发现眼前站着的人不是婚礼司仪,而是餐厅的迎宾员。   “请进。”迎宾员推开贝壳状的小门,引他们入内。   和大多数低调奢华的娱乐场所一样,这间餐厅的正门狭小、不起眼,内部却恢宏无比、大有洞天。空气也不似外面那般干冷,温暖潮湿,浮动着花香和水果的甜味,仿佛穿越来到某个热带海岛的地下宫殿。   凌羽脱掉外套,露出穿在里层的晚礼服。一字肩孔雀蓝缎面长裙,搭配宝石项链和钻石发箍。感谢时尚圈内部虚荣攀比的气氛,她早就预留一套压箱底的装备,以应对重要场合。   显然,此刻就是那个重要的场合。   程应欢扭头看她,眼中再次流露出惊艳的神色。他喟叹两声,低头检视自己,扯扯裤脚,正正衣领,把旁边的金属雕塑当做镜子,贴到跟前反复整理发型。   凌羽笑他:“别抓啦,再抓就秃了。”   程应欢迅速一个转身,带起的风吹偏刘海:“凌小姐,作为幸运之子的你,今天不可以讲脏话。”   凌羽咧嘴:“秃是脏话?”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嗯,太脏了,不堪入耳。”   “那……短呢?”   凌羽故意反问,然后眼睁睁看他气得跺脚,想要扑过来教训她时,人早就跑远。   程应欢冷脸威胁:“你站住!”   凌羽哼一声,踩着细高跟回头朝他吐舌头:“程大爷,您老了吗?怎么连个小女生都抓不住!唉,岁月不饶人呀。”   程应欢狠狠磨牙:“宝贝,敢这么惹我,你惨了。”   这场追逐当然以凌羽的求饶告终。   她软声软气把人哄好,等程应欢脸色稍缓,又开始娇滴滴地抱怨:“哎呀,你把我的口红弄花了,哼,赔我!”   于是最后,反而变成程应欢哄人。   可叹曾经一笑百花枯的程影帝,如今却被狠狠拿捏。万物守恒,因果报应,古人诚不欺我。   两人闹得肚饿,终于开始进餐。   现场演奏着舒缓的钢琴曲,玫瑰花瓣飘飘洒洒,地毯似的铺满脚下。桌上烛光两盏,没有花。唯一的花瓶里,插着三根洁白如雪的羽毛。   看得出,这顿饭他确实花了心思,但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惊喜——只要不缺钱,常规操作而已。凌羽兴致渐消,趁程应欢低头喝汤时,瞟一眼手机,时间显示十点半。   该走了,十二点之前,她还得赶去见小姐妹们。   “我去一下洗手间。”程应欢放下汤勺,起身离座。   凌羽百无聊赖,拿起手机和胡笑聊天。   “最后的晚餐,吃得如何?”   “菜色还行。”   “什么时候过来?”   “快了。”   “真的想好了?”   “嗯。”   “那祝你顺利。”   聊到这句,凌羽眼前猛地一暗,抬头发现室内灯光全灭,只剩两根蜡烛颤颤巍巍。钢琴曲也停了,四周安静得像要闹鬼。   她叫声“服务员”,没人回应,心里狗血地冒出一种预感——该不会是生日蛋糕吧?不要啊!千万不要是生日蛋糕,千万不要!   像是回应她的祈祷,凌羽视线里出现亮光。   那是距离她左侧不远处的一面玻璃水墙,很高,有十米,向上直达天花板,里面养着五颜六色的热带观赏鱼。水墙纵深很长,看不到底,站在它面前,就像身处海洋馆。   程应欢说,这里和海洋馆一样,每天都有水下表演。   好吧,原来还有表演。   她扭过身,无所谓地看着,发现水里的鱼群似乎变了。不再五颜六色,而是统一的红。那红鱼长得很奇怪,鱼身短小,鳍和尾巴却异常宽大,远观时似一朵朵在水中绽放的红莲。不,更像是玫瑰。   正讶异惊叹时,钢琴再度响起。   慵懒、散漫,像在万众瞩目中,踩着微醺的舞步进场。   “La vie en rose?”   熟悉的旋律萦绕耳畔,正是唱颂热恋的经典老歌《玫瑰人生》。   水中鱼群好似受到音乐的引导,游速加快,甩动着尾巴,往一处聚拢。它们排成螺旋形,一头朝外,对着她,另一头朝内,探向深处。那里望不到底,仿佛阳光无法照射的深海,藏满秘密。   乐声渐大,颀长的鱼影进入视野。   那是一条美丽的雄性人鱼。   和平常想象的不同,他没有尾巴,四肢修长,体表附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纱,往外延伸,似鸟的双翼,又似鱼类的鳍。   他穿过螺旋形的鱼群,到达亮光所在的区域,舞蹈般舒展着身体,姿态飘逸,堪比飞翔。鱼群跟在他身后,好似天使洒向人间的花瓣。   初登场的展示过后,他悬停在正中央,隔着玻璃水墙,对凌羽俏皮眨眼。   三、二、一!他伸出手指倒数。   钢琴节奏猛然加快。凌羽看到鱼群排成长长的竖条,而后迅速散开,随着他发出的指令,又排出一个大大的“L”。   这是……心底的预感越发清晰。   凌羽冷眼旁观,见鱼群不停变换队形。先是组成一个圆,然后是一个大写的“V”,而后是“E”。   当最后的字母“U”亮完相时,程应欢在胸前比心,用口型告诉她:“生日快乐,我爱你。”   示爱,是亲密关系里永恒的话题,历史悠长。古人送香囊手帕,现代人送玫瑰珠宝。没钱的摆心形蜡烛,有钱的坐直升飞机、热气球。人类的财富和智慧会在这个过程里竭尽表达。   程应欢并不是真的人鱼,无法挥挥手就能让这些水下生物听从号令。可他还是做得如此完美,毫无保留的心意与热爱,造就这场无与伦比的美梦。   女人是感性的生物。她们偶尔会用逻辑去分析衡量男人的心,但大多时候是冲动的。   所以,常有经验丰富者说,惊喜是爱情的保鲜剂。   程应欢对这种事,总是无师自通。   所以,那么多前辈在他身上遗失自己。   凌羽有点明白了。得见过多少人心浮沉,才能从这样盛大的浪漫中脱身而出!   她款款起身,微笑,转头对着黑暗里随时待命的服务员:“麻烦了,这个池子的入口在哪儿,给带一下路。”   入口在顶楼。   她赤脚走过地板,看到前方那汪碧蓝的水。   程应欢搭在池边休息。大半身体仍泡在水里,只露出头。见到她来,抬起眼皮,以上目线瞧人,眼神懵懂,湿漉漉的,显出不谙世事的可怜,仿佛在说:“怎么办,我不能离开水,可我喜欢的人只能在陆地生活,好烦恼呀!”   凌羽单腿下蹲,凑近那张挂满水珠的脸,指尖似有若无地,触碰他湿凉的耳朵。   他耳垂轻颤,眉宇间凝结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羞涩与火热,仿佛天人交战,即将冲破禁锢。   凌羽轻点他的鼻尖,用惊艳的语气叫道:“哇,这是谁家的小人鱼呀?可以请我去海里玩一玩吗?”   火焰燎原,席卷全身。湿滑的手臂从水中探出,将她一把拖入。   那激烈迅捷的动作,好似鳄鱼扑食。于是,为这场表演而披上的华丽外皮彻底撕裂,内里程应欢的本尊透出来。他的占有欲、攻击性疯狂外泄,吓坏周围的鱼群。它们仓皇逃窜,只有凌羽被他死死攥住,拖往深海。   无人打扰的水下,她奉献了自己,宛若献给大海的祭品。   有人激动得灵魂颤抖。他以为自己得到一切,在狂喜的浪潮中沉溺庆贺。   遗憾的是,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猎手,偏爱以自己为饵。   作者有话要说:   在评论区看到有读者,开心之余,有点内疚,因为我不是全职写小说的,没办法保证日更,之前是有存稿,后面都得现写,大家可以养肥了看。再说一遍,感谢每一个读者,有人看文,我真的很开心! 第41章 失恋的第一天   方敏打算提前半小时下班。   她捏着车钥匙走过办公区,拍拍助理的肩膀:“晓月,我先走了,有事打电话。”   按说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今天是国家公祭日(12月13日),所有线上活动暂停,整个工作室闲得摸鱼。   “放心吧,敏姐。”助理晓月乖巧点头,笑起来,露出右边的小虎牙。   北方的冬天,室内室外两重天地。方敏一走出大楼,就觉寒风割面,她迅速钻进驾驶座,打开车内暖气。   方敏身材矮小,但她的通勤座驾却是一辆军绿色越野车,呼哧呼哧跑在满眼四轮轿车的城市马路上,威风八面。虽然每次找停车位都很头疼,但她就是喜欢这种以小控大、四两拨千斤的快感。   过第二个红绿灯时,手机铃响,来电显示——菲天影视的韩奚。   大概又要聊《大金冠》。方敏戴上蓝牙耳机:“韩总,有何指教?”   “哟,瞧您说的,讨教还差不多。”   两人都是老江湖,打几句你来我往的官腔,才进入主题。   韩奚问:“程老师最近在休息吧?他是不是去国外旅游了?”   方敏听出对方在旁敲侧击,略感疑惑:“没有啊。”   “哦哦,那就好!我们这边还有好多工作需要程老师配合呢!年前临时加了一场直播,具体内容我稍后会发您邮件,麻烦您过过目呀。”   “没问题。”   方敏挂掉电话,更纳闷了。这种小事情,需要特地打电话吗?她嗅到异样,但一时还摸不清头绪。被安全带压住的肩颈微微发酸,她看一眼导航目的地——某SPA养生馆,决定暂时不去想。   按摩师手法娴熟,方敏裸着身体扒在软床上,昏昏欲睡。   手机连同其他随身物品,存放在门口的储物柜里。她本想调成静音,但心里某种预感作祟,还是折中,改成振动。   她约的是单人间,清幽安静,更有音乐相伴,快活得升天。   不知何时,耳边频频传来电钻入墙的声音。是哪里在装修吗?真讨厌。她烦躁地哼哼两声,想抱怨,但发现自己无法发声。   过一会儿,电钻又响了。   这回,方敏终于听清。她一下子惊醒,翻身坐起,不顾按摩师的讶异,掏出柜里的手机,按下接听键。   “敏姐,出事了!”听筒里传来晓月惊慌失措的声音。   方敏点开晓月传过来的链接,刚看两眼,立刻冷汗倒流。   她冲出养生馆,一脚油门踩到底,打算飙车回到公司。然而却被堵在半路。很不幸,晚高峰开始了。她急得红眼,车门一掀,决定弃车走路。什么罚单、拖车,去他妈的,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只想立刻飞回去稳住局面。   程应欢疯了吗?在今天这种日子,搞出这种丑闻,他不想混了?   方敏气得脑袋要炸掉。   想当初,她费尽心思培养程应欢,不仅因为他天赋高,更因为他是一个极讲分寸的人。知道底线,爱惜羽毛。看似风流成性,口碑褒贬掺半,实则外松内紧。他知道哪些事会真正影响到自己。那些众所周知、不可侵犯的雷区,哪怕被人灌下迷药,也绝不会越线一步。他的野心,不允许自己失误。   但今天是怎么了?   晓月发给她的链接,是一个视频直播入口。   名叫“春樱”的日本网红正在某家风俗店内做直播。而程应欢好死不死,就那么大喇喇地入镜了。   闪烁暧昧的灯光里,他被一群兔女郎围在沙发中央,双手拢嘴,用蹩脚的日语对着镜头大喊:“樱酱,生日快乐!”   回到办公室,方敏一边挥手让人给她倒水,一边抓着舆情组追问:“直播停了吗?”   “还没。我们已经联系了主播和平台,但目前还没收到回复。”   “找对接海外的部门协调。知道联系人吗?”   “嗯,知道的。”   对着大家遇到的问题指点一番后,方敏喝口水,再三强调:“这个直播的视频资料,绝对不允许出现在国内的公共平台,务必掐死,明白吗?”   “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播间的观看人数稳步上涨。   方敏神色镇定:“直播平台在外网,消息短时间内还不会传到国内。但也不能心存侥幸。也许看直播的人里面有留学生呢,或者翻墙看片的……”   “敏姐,弹幕里有人提欢哥了!”   负责盯直播的妹子突然大叫,方敏赶紧走到她的工位:“别慌,看他到底怎么说的。——其他人,继续做自己的事。”   妹子用手扶一下眼镜:“没说具体名字,原话是‘樱酱旁边的那个小哥哥好帅呀,很像中国的一个演员’。”翻译完,她有些脸红,大概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啊,好像只是看过咱们电影的普通日本群众。敏姐,这种需要注意吗?”   方敏点头说:“你提醒我了,程应欢在日本应该也有粉丝影迷,要注意的。”   她走回自己的位置,刚坐下,就见晓月跑过来。   “敏姐,那个店的地址,我们查到了。”   方敏疑惑地抬头:“我没让你们查地址啊。”   晓月的笑容有几分腼腆:“我有个朋友在东京留学,要不要让她线下跑一趟?我觉得,这样比较快。既可以直接跟主播沟通,也可以帮忙把程老师接回来。”   “不行,”方敏回得坚决,“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道。”   “敏姐,那是我闺蜜,我们十几年交情了,很可靠的。”女孩试图说服自己的上司。   “晓月,你签过保密协议,但你朋友没有。去,想些别的办法。”   女助理张张嘴,沮丧地“哦”一声。   满屋人马不停蹄地打电话、发邮件,花费无数口水,烧死无数脑细胞,血压飙到临界值,差半口气,就能原地飞升。终于,直播被叫停,回放资料也被同时删除。   但危机远远没有结束。   九点钟,方敏安排大家吃晚饭。外卖还没送到,她的电话就繁忙起来,不停有圈内的同行跑来探口风。   他们的话术和韩奚差不多:“程影帝是去日本旅游了吗?”   方敏全部否认,语气欢快地表示程应欢本人目前在北京:“我们刚刚还在一起吃晚饭呢!”   凤宣的老总也被惊动。他没问细节,只是提醒方敏:“有什么需要,直接提。”   方敏当然明白,以程应欢今日的成就,他绝不会成为弃子。只是这一关太险,不死也要扒层皮。所以她也没客气,发过去一个数字:“老板,这次想压住消息,至少得这个数。”   “行,去做吧。”   老总答应得爽快,方敏却肉疼不已。这一笔花出去,她的年底分红要缩水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一件事。万圣夜那天,大师卜算的结果是什么来着?   ——您年底有一场大灾、会破些财。   啊,这说的该不会就是……心里瞬间燃起既崇拜又懊恨的火焰。   蓝大师啊,那天为什么不讲清楚!早知道这灾应验在程应欢身上,她一定全天24小时监控。打断腿,锁手铐,扣护照,毒哑,断网……什么手段都行,但凡用一样,都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还连累这些可爱的小伙姑娘们和她一起加班,罪孽深重啊。   为犒劳大家,外卖菜色丰盛,食材来自陆海空,口味兼备南北,足以证明她作为一个领导是多么贴心和细腻。   小伙姑娘们嗅到香气,欢呼着分筷子,而方敏刚咬一口水煮鱼,手机又响了。   她在心里骂娘,低头看来电显示,是程应欢代言品牌的公关部人员。   啧,大财主的电话,不能不接。   她示意大家继续吃,自己走到角落,接通语音电话。   对方很直接,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发来一小段视频:“方总,能解释下这是什么情况吗?”   视频截自直播录屏,上面有日期和时间。   12月13日,她引以为傲的大明星躺在日本风俗店的温柔乡里,给日本网红庆生。   无可辩驳。   但方敏却大笑起来:“呀,这人和我们应欢长得好像!是名人模仿秀吗?蛮厉害的哎!”   对方稍露疑虑:“这么说?不是本人?”   “啊?当然不是本人啦!他刚才还和我一起吃饭呢!怎么可能□□跑到别的地方?况且您也知道,程应欢酒量超级好,至今还没喝醉过呢,怎么会像视频里这么失态?”方敏语气老练,“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放心,这个人绝不是程应欢。”   “真的假的先不论。”对方语气明显缓和,“方总是明白人,知道今天这种日子,即便是个假视频,一旦闹大,也很难收拾。”   “哈哈,明白您的谨慎。贵司应该对我们凤宣多一点儿信任。我们也是经历过风浪的。”   “你们有信心处理,那最好了。我们和程老师合作多年,一直很愉快,也不想换人。”   挂掉电话,方敏长舒一口气。   她回到餐桌,也不管大家正吃得兴起,拍拍手,正式通告全员:“注意,如果有人拿着直播的视频或者截图来问,统一口径,就说那个人只是长得像程应欢,根本不是本人。如果对方硬要问本人的情况,就说程应欢因为上部戏太过劳累,杀青后一直待在北京的家里休养,今天晚上和我在一起吃饭。明白了吗?”   大家吞咽着肥牛片,连连点头。   零点一过,各大网站的主页从黑白恢复彩色。方敏暂缓一口气,通知大家下班休息。   她也累得倒头就睡。天亮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翻遍各大群组和娱乐版头条,确认风平浪静后,才慢吞吞地开始洗漱。   最惊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之后,只需要安抚好合作伙伴,再提防竞争对手搞事抢蛋糕,就行了。预案早在方敏脑内成形,她正盘算着人员安排时,电话再次幽幽响起。   做经纪人,不可能怕接电话。   方敏捧着洗脸巾跑出浴室,拿起手机一看,是电影《午夜专场》的总制片。   上次见面,双方正式谈定,将由程应欢饰演电影男一号。但这个时候,对方打来电话,感觉不太妙呢。   “钱总,早啊。”   “方总,没打扰你休息吧?”钱制片还是那副中年老男人的腔调,说话喜欢拖音。   “没有没有,我正准备出门呢。”   钱制片说:“那啥,导演又改主意了,决定用另一个男演员,程影帝就……”   方敏早有预料,对此据理力争:“双方已经在走合同了。钱总,这样不合适吧?”   钱制片叹气:“谁让你们临门一脚,给我来了一个大的!昨天程影帝给日本网红庆生那事儿,圈里都传遍了。”   “那是误传!哎呀,我都为这事忙活一晚上了,本来想发辟谣公告,但昨天那种日子,也不适合,对吧?所以拖到现在……”   钱制片打断道:“你不必跟我解释,没什么用!投资人做电影,就是为了赚钱。风险太高、收益又没有优势的选项,自然会被毙掉。”   方敏听出此事已经敲定,但她不想放弃,言辞恳切地请求:“能帮我们回旋回旋吗?比如,让我和导演再见一面。”   钱制片回答说:“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吧。”   十四号下午,方敏坐在自己的单人办公室里,终于打通盛欧欧的电话。   “喂……”倒霉孩子迷迷糊糊地应声,似乎连眼睛都没睁开。   方敏从未见过当得这么舒坦的艺人助理,恨铁不成钢地臭骂:“喂你个头!还不快让程应欢滚过来听电话!”   “啊,敏姐!”小助理终于清醒,忙不迭地应着“好的”。   耳机内一阵嘈杂,衣物摩擦、乱七八糟的脚步。紧接着,砰砰两下,有重物落地,随后传来一声凄惨的“哎哟”。   大概率,是小助理摔了手机,又绊倒了自己。   方敏在电话这头痛苦扶额:好想死,为什么身边的同事都是废物?   “咳咳。”电话重新回到人类手里。   他漫不经心地清嗓,脚步四处走动:“欧欧,我鞋呢?”   “我找找啊……在床底下!”   “袜子呢?”   “唔……沙发上。”   “我昨天穿的是这条裤子吗?”   “好像是吧。”   两个成年男人宿醉断片后的对话,不堪入耳,方敏听得耐心全无:“你俩都给我闭嘴,听我说!”   程应欢软绵绵地抱怨:“敏姐,你小声点儿,我头疼。”   方敏气得想笑:“哟,这才到哪儿啊,就头疼了?还记得自己昨晚都干了什么吗?”   “喝酒,然后喝醉了,然后回酒店了……是吧,欧欧?”   “应、应该吧。”   “哼!”方敏不去管两人如何回忆,直接把那条视频转发到小助理的手机上,“你自己看,什么叫‘一醉解千愁,醒来万事休’!”   视频不到半分钟,程应欢很快看完:“摆平了吗?”   方敏不着急做出回答,继续抛出重磅级的噩耗:“你心心念念的《午夜专场》,黄了,彻底没戏了,估计以后也别想和人家合作了。”   “因为这条视频?”   方敏冷笑:“你说呢?”   听筒里传来的呼吸平稳均匀:“哦。”   这个反应让方敏大为光火。当初是他野心勃勃,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所以她才努力促成。结果被他自己搞砸,竟然只是一个“哦”?真是一片苦心喂了狗。   “程应欢,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江山永固、常青不倒了吧?搞搞清楚,娱乐圈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你要是不想干,有得是人眼馋!”   “我没不想干。”   “那你昨天在搞什么玩意儿?”   “我失恋了。”   “啥?”方敏怀疑自己幻听。   “我是说,我失言了。”程应欢吐词清晰,“抱歉,这件事,我会回去和你一起善后。” 第42章 是谁又在倒计时   12月31日,晚六点,番茄台的跨年晚会进入直播倒计时。   唐仙凡的休息室位于视音大厦三楼,门虚掩着,时不时传来走廊里匆忙跑过的脚步声。她坐在化妆镜前,侧耳倾听,在一片嘈杂纷乱中,识别出某个特定的节奏。   悠闲、笃定,信步而来,不慌不忙。   坚硬的皮革敲击地板,嗒、嗒、嗒。   他来了。   唐仙凡眼中泛光,但心里发虚,不敢直视,于是只透过镜子盯准背后那扇虚掩的门。   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他推门进屋,满室皆亮。但灯光只是绕着他转,无法真正触碰到本尊。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他身上的黑风衣。似乎是今晚的表演服,设计别致,裁剪流畅。只是,束腰收肩,显得他越发清瘦。   奇怪,都杀青这么久了,怎么会越养越瘦呢?难道在为下部戏做准备?   唐仙凡在那一瞬间想了许多。   而对方在镜中看见房中已有人时,“咦”一声,后退两步,抬起头,反复确认门口张贴的名字标牌。   “我没走错啊。”他困惑地挠头,眨眨眼,期待房里的人能帮他做出解答。   唐仙凡微笑起身,曳地纱裙如花怒放,托起她柔美的身体:“好久不见,程老师。”   程应欢客气点头,走到她近旁坐下:“是啊是啊,好久不见了,仙凡。你今晚也有节目吗?下午彩排时,怎么没看见你?”   见他态度热络,唐仙凡心中稍定,回答说:“可能隔得太远了。我那个节目很靠前,而程老师肯定又是压轴吧?”   程应欢摆手:“就那样咯。这群懒人,也搞不出什么新花样。”   唐仙凡被逗笑:“这话,也就你敢说。”   他忽然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我也不敢的。躲在背后,才敢小声地来一句。”   寒暄几句,程应欢终于搞明白,唐仙凡不是专门在这里等他,而是两人如今共用一间休息室。   听他又骂骂咧咧,吐槽电视台抠门,唐仙凡心中忧虑去掉不少。   看来,心情不错呢。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那个问题,还问吗?   思量再三,还是开了口:“你,还好吧?”   方才的欢声笑语还在天花板回荡,这一问忽然走心,似乎让他猝不及防。但他很快镇定,望着她,认真地说:“我很好。”   程应欢平时很爱开玩笑,但每逢重要时刻,他总能给出最准确的回应。比如此刻,你关心他,他会全盘收下,并告诉你:“我很好,谢谢。”这让唐仙凡感到自己被尊重,心意也被好好珍视。   于是,她有了勇气,能继续保持主动。   “听说,《午夜专场》换人了。”   “嗯。”   “你,后悔吗?”   “已经发生了,没必要后悔。”   “十三号的事,是不是影响挺大的?我看你好多工作都停了。”   “没关系,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   “那天,为什么啊?”   “心情不好。”   “跟凌羽有关吗?”   程应欢瞳孔一缩,眼中微微不满,似在指责她这个问题冒犯到自己。   唐仙凡低头避开他的眼神:“我听素姐说,你们分手了。”   “这个圈子里,真的没有秘密啊。”程应欢摇头感慨,并没有回答她。   晚会在欢呼声中开始。   唐仙凡准备妥当,候场时,发觉自己身体有些僵硬——又开始了,那种局促不安的心情。她望着前方灯光炫目的地方,暗自捏拳:明明早已习惯镜头和舞台,为什么还会紧张得浑身发硬?   做几次深呼吸,仍不见好转。她懊恼地跺脚,被身旁的搭档注意到。   搭档是位年轻的专业歌手,见她紧张,举起小拳头给她打气:“没关系,放轻松。眼一闭,腿一蹬,很快就过去啦。”   唐仙凡挤出一丝苦笑:“但愿吧。”   登场时间到,两人在干冰特效中升上舞台。乐声响起,男歌手如彩排时约好的那样,牵起她的手,和她深情对望。   “爱是一朵   六月天飘下来的雪花   还没结果已经枯萎   爱是一滴   擦不干烧不完的眼泪   还没凝固已经成灰   等到情丝吐尽   它才出现那一回   等到红尘残碎   它才让人双宿双飞……”   歌唱,也是一种表演。但它很短暂。一首歌的时间,不过三五分钟,如同午间小憩,连梦都来不及做,就醒了,不会让人迷失。   这首《天下有情人》,被他们唱得悲婉哀切,仿佛相爱的男女从天涯两端走来,于此重逢。可实际上,当这一曲结束,两人走下台、互道感谢时,男歌手会绅士地和她拥抱,唐仙凡也会客气地祝他新年快乐。如此,开始和结束都明朗体面,没有纠结,也没有念念不忘。   距离《大金冠》杀青,已有两个多月。如今,唐仙凡终于能问心无愧地说:“我出戏了。可我还是喜欢你。”   脱离角色的影响,她知道自己绝不能成为插足者。所以程应欢生日那天,她压根不敢出现,只是口头祝贺。   那晚的闹剧,前因后果,她也通过各种八卦渠道得知。   陈素苦口婆心地劝她:“你瞧,应欢就是这个样子,前任现任搅成一团。当朋友还行,动真心,划不来的!”   唐仙凡面上点头答应,过后却改不掉那些习惯,仍偷偷地、默默地关注他的动态。看着他和女朋友吵架、冷战、和好,心情也随之起落。仿佛染上毒瘾,明知会把自己折腾得千疮百孔,却还是戒不掉。   两周前,听闻二人分手,唐仙凡还来不及高兴,就同时听到另一件事。十三号晚上,程应欢在东京买醉,犯下几乎葬送掉他职业生涯的大错。   分手、买醉,同时发生的两件事,一定有关联。所有人都如此猜测。   他很爱那个凌羽吗?   唐仙凡回忆当初,无法坚定这个念头。那时,看不出他有多么深爱,只是尽本分而已。   那两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感情又加深了吗?可为什么又分手了呢?他那样难过——难道是凌羽提的分手?   “唐老师,请您准备一下,快到零点了。”工作人员跑过来,提醒她再次前往舞台右侧候场。   唐仙凡匆忙回神:“好的,没问题。”   零点的倒计时环节没有提前彩排过,人员名单临时决定,现场陷入短暂的混乱。她不愿和陌生人挤在一处,提起裙角,远远避开。   吵闹间,灯光忽暗,最后的压轴节目即将开始。   唐仙凡心跳加速,踮起脚尖,努力朝舞台张望。可惜,她站立的位置太偏,根本看不到舞台,只能听。   节目单上写着:演唱曲目《往事随风》。   这是一首温柔的老歌,表达“千帆过尽,无须伤怀”的洒脱,符合跨年夜辞旧迎新的主题。然而前奏响起,却是一段华丽的电吉他solo,激昂豪壮,横扫一切。   现场观众发疯似地尖叫,唐仙凡急得四处探看:“怎么叫得这么狠?难道说……这吉他是他自己弹的?”   “你的影子无所不在……”程应欢嗓音飘出,再次引来不要命的欢呼。   朴素的唱腔没有任何技巧,胜在怒冲云天的气势,如一根追风长箭,刺中心房。全场因他而震颤,一遍又一遍,不停尖叫着他的名字。   “程应欢!程应欢!程应欢——”   一场官方跨年晚会,被他玩成了个人演唱会。   唐仙凡身处其中,也被感染。崇拜、爱慕,激烈的情绪在心中涌动,无处宣泄。她忽然羡慕起台下的粉丝。倘若脱下这身明星的衣裙,她是不是也可以和那些小姑娘一样,不管不顾地向世界宣告:“程应欢,我爱你!”   而他也会回以微笑:“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不,她不要做无数人中的一个。要爱“我”,而不是“我们”。   ——啊,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吗?   喧闹的跨年夜,空气混浊的候场区,唐仙凡被迫直视自己的内心。   原来,我想要那样深刻的回应。可是,注定会落空吧?他并不喜欢我。即便分手了,又能怎样?他并不喜欢我啊。   精彩的压轴表演将晚会气氛推向高潮,落幕前的跨年倒计时即将开始。   舞台大荧幕显示出演播厅外的画面。零点将至,双子塔广场上万人空巷,无数年轻情侣于此聚集。他们挥舞着荧光棒,兴奋地在人潮中相拥,许下新年愿望。   程应欢站在唐仙凡左侧,相隔三人,并没有机会说话。   连对视也没有——他忙着和身边的人社交,根本没有发现她。   唐仙凡看了几次后,终于丧气。   “亲爱的观众朋友,还有一分钟,我们就要迎来新年……”   主持人举着话筒口播广告,赞助商名单冗长枯燥,而那些已经登台的明星们可没时间闲着,这边香肩微露凹造型,那边鬼脸卖萌七连拍,一会儿跟大佬贴贴,一会儿朝粉丝比心,忙得不亦乐乎。   走动间,有人踩住唐仙凡的裙摆。她肩膀一紧,在这股向侧后方拉拽的力道中,身体失去平衡。   糟糕,要摔了!   台下,媒体专区的记者们早就扛稳摄像机,时刻准备捕捉现场的精彩瞬间。可以预见,她的惨状会被这些镜头记录,然后重复播放好多年吧。   唐仙凡绝望闭眼,心里祈祷这一跤不要摔得太难看。然而两秒过去,她并没有落地。腰间被坚实的手臂环绕,有人在她耳边轻唤:“小心!”   程应欢不知何时冲来她身边,将她从狼狈中拯救。   彼此距离太近,唐仙凡不敢抬眼瞧他,低喃一声“谢谢”,便迅速退开。   程应欢弯腰,托起她长度夸张的裙摆,以免再被人踩到。如此,只能站在她身边。   “十、九、八、七……”   在主持人的带领下,全场齐声倒计时。   唐仙凡端庄地站在群星之间,眼神落在远方,注意力却凝聚于身侧的左手。台上站位拥挤,相邻的两人免不了彼此碰撞。手背时不时擦过,撩起她心头阵阵波澜。   唐仙凡忍不住偷瞟,发现程应欢神色恍惚,似乎走神了。   他在想什么?   “……五、四、三、二、一!”   新年的钟声铛铛敲响,漫天彩纸,纷扬飘洒。台上有人与左右相拥庆贺,唐仙凡不敢肖想同样的待遇,但还是微微侧头,看向程应欢。   这回,两人的视线终于对上。   “新年快乐。”   “你也是。”   晚会落幕,群星挥手告别,依次退场。   程应欢依旧托着她的裙摆,提醒说:“小心脚下。”   也许,他只是绅士。可扶着唐仙凡稳稳走过台阶后,他依旧没有松手。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留给他们的通道狭窄而拥挤。程应欢手臂半开,虚绕在她左右,俨然是用自己的身体竖成一道保护屏障,为她抵挡不必要的侵扰。   明明他自己也是要被保护的对象啊。   唐仙凡从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她谨慎、敏感,要面子,对待感情总是抱着几分高冷与矜持。可程应欢总会在某些时刻给她恰到好处的鼓励。   人群失控地尖叫告别。夜晚刺激荷尔蒙的分泌,各种热辣露骨的表白夹杂在欢呼声中,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唐仙凡或许被这种气氛感染。她茫茫然、飘飘乎,神志逐渐不清。   离他们不远的观众席上,有粉丝正举着高像素镜头跟拍。她眼瞧着自家姐姐脚一掂,头一扭,吻上身旁那位影帝的侧脸。   啪嗒一声,手机落地,摔碎屏了。   视音大厦东侧门口站着十来人,正在排队等车。他们环顾左右,发现都是媒体圈的同行,于是提议去聚餐。一半的人兴致勃勃,积极分享这附近有哪些好玩的去处。另一半人却勾着脑袋,疯狂讨论今夜在直播现场吃到的惊天大瓜。   “哇,你们不知道,我那个位置看得贼清楚!绝对亲上了!”   “我也看到了!这么明目张胆,是在一起的节奏?”   “不像,程影帝那脸色……哈哈哈哈,哪里像是被女朋友偷亲,分明是被登徒子轻薄了呀!笑死我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儿!”   “据我所知,唐仙凡不是那种活泼主动的性格,这俩私下肯定有点啥。啧啧,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听说,他们有部戏快上了,会不会是预热?”   “谁家预热这么骚?我要是管宣发的,肯定先哭一场。”   “哇,众目睽睽,太勇了!程影帝不愧是程影帝,高冷女神都能被他传染成恋爱脑……”   凌羽没有加入任何一方的讨论。   室外风大天寒,她有些头疼,拽了拽同事郑凡的衣角:“凡凡,后面的聚会,我不参与了。身体不舒服,想回去睡觉。”   郑凡和她同住一屋,很关心:“哪里不舒服?需要吃药吗?”   她摇摇头:“没大毛病,可能就是累着了。”   “行,那你先回酒店吧,路上小心。”   酒店离电视台很近,步行即可。但她走错了方向。明明该朝南,却一直往北走。   走累了,就近找个花坛坐下,也不说话,两眼发直,看着马路上往来奔跑的车辆出神。   城市夜景灯火辉煌,路上行人匆匆,大多结伴笑语。不像她,如此形单影只,可怜啊。凌羽仰头,眼见夜空清朗无云,知道此刻期待它下雨或下雪,肯定是无望。唉,天公不作美,难得想体验一把苦情美人,竟然不给机会。   “凌凌!”   仿佛幻听,有人唤她名字。   凌羽摆正脑袋,看到一辆白色福特车停在跟前。   “还真是你啊!”后排车窗摇下,露出池曜东惊喜的脸,“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上海?”   “当然是来工作啊。我们公司出差补助可高了!”见到熟人,凌羽瞬间精神抖擞。   池曜东朝她左右遥望一番:“程应欢没有陪你吗?今晚可是跨年夜。”   凌羽拍手道:“呀,忘了告诉你,我恢复单身了。如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池曜东神色微动。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打开车门,自己往里挪出一个位置:“去哪儿?我捎你一段。”   凌羽毫不推辞,利索地爬上车。   开车的司机是生面孔,凌羽报了地址,就没再管他,和池曜东旁若无人地聊起来。   老朋友许久未见,光是问近况,就能开发出不少有趣话题。可何况,凌羽此刻正憋闷,恨不能找个帅哥盖着被子彻夜长谈,于是特别话痨。   池曜东问她:“怎么一个人坐在马路边?”   凌羽张口就来:“哎呀,走累了,歇会儿。顺便测试一下路人的良心,看看有没有人可怜我,给我丢几枚硬币。”   “噗!”   池曜东又问:“工作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特别好。神婆说我今明两年走财运,要发大财,就是桃花不太好……哼,看来是骗人,我桃花运明明旺得遭人恨!哎呀,池老师,瞧您这水灵灵的桃花眼,刚入新年,就来到我跟前,多好的兆头,简直是我的桃花贵人!”   撩人功力大发,十句胡说八道,两句妙语连珠,逗得八尺男儿捧腹大笑。   不过三五分钟,池曜东已经完全回忆起和凌羽相处时的愉快。他抿嘴回味,想起凌羽方才那句“恢复单身”,心念又起,于是在聊着某盘地狱级难吃的三文鱼沙拉时,话锋一转:“你和他,为什么分手?”   空气突然安静。   凌羽指尖颤动,脑内疾驰的车猛然一个急转弯,险些翻倒。   她大咧咧地回:“腻了呗。再好的菜,一直吃,也没意思,对吧?我啊,想换换口味。”   池曜东抿嘴轻笑,似乎对她这个反应早有准备,茶言茶语道:“真可惜,还以为你们会长久一点。”   凌羽无情拆穿他:“池老师,做人要诚实。你明明乐得嘴都歪啦。”   池曜东不再反驳。   两人一路畅谈,抵达酒店时,还意犹未尽。凌羽认真思考带池曜东上楼过夜的可操作性。结论是不行。那不是她一人开的房间,还有同事呢!她得对郑凡的眼睛和精神负责。   于是,凌羽恋恋不舍地下车,临走还不忘给人抛媚眼:“谢谢你的顺风车,救了我两条腿的性命。”   池曜东再度大笑。他也下了车,把人送到门口,绅士地告别:“凌凌,今晚在这儿遇到你,我很开心。”   凌羽回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在他耳边叹一口长长的气:“我也是。” 第43章 放假、躺平、探亲   新年第一天,元旦,全国都放假的日子,程应欢还在四处奔波。跑完活动,回到北京时,已经过了晚饭点。他饥肠辘辘,拉开前来接机的车门,钻进去,口罩还没摘,就看到后排坐着的经纪人面如黑锅。   “你可真行啊!”方敏咬牙切齿,一股要把他生生瞪死的气势。   程应欢波澜不惊,手一挥,让身后的欧欧跟上。然后就自顾自地脱外套、调座椅,一切收拾妥当后,招呼司机开车,全程不搭理她。   走到半路,欧欧终于忍不住车内即将星火燎原的呛人气氛,手肘狂戳一旁正闭目养神的程应欢。   程影帝老神在在:“慌啥,敏姐正组织词汇呢,咱们等着吧。”   听见这话,方敏也懒得再和他僵持,眼色一递,与欧欧互换座位,挪到程应欢近旁,扮出苦口婆心的样子:“应欢,你走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要低调!之前那事儿,敏感期还没过,别搞出大新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结果呢?你瞅瞅!”   手机屏都怼到脸上,自然不能不看。程应欢把眼睛掀开一条细缝,在一溜男女吵架、跨年事故的社会新闻里,看到自己的名字——上有“#程应欢英雄救美#”,下接“#唐仙凡一吻定情#”。噫,都什么垃圾玩意儿,酸得倒牙!   见程应欢面露不屑,方敏火气又上来了:“你还好意思笑?大少爷,这是高位热搜,挂一天了,花钱压都压不住,你可真厉害啊!”   程应欢不以为意地扭脖子:“敏姐,咱们讲讲道理哈。跨年晚会这种场合,我这种咖位,怎么可能保持低调?就算随便打个喷嚏,他们也能编出花儿来!”   这话没错。但方敏还是看他不顺眼,挑三拣四地找茬儿:“知道你现在空窗,寂寞难耐,碰上个美女,跟人撩骚调情,也是正常。但非得是唐仙凡吗?《大金冠》那边一看到消息,就打电话过来抱怨,说我们有这种好料,为什么不提前分享!”   “哦,他们那么事儿逼,你没骂回去?”   程应欢一句话堵回来,气得方敏差点抡胳膊扇他。   但做明星经纪人,没点肚量可不成。她把火气压下,再三叮嘱:“《大金冠》下半年才能播。这半年,你千万给我老实点儿。真和人好上了,也别到处浪,里里外外给我瞒死,不许透出一点风声,明白吗?”   “知道啦知道啦!我这就回去关自己禁闭,您看行吗?”程应欢不耐烦地翻身,只留一个后背对着她。   方敏巴掌呼地抬起,又缓缓落下。   这小子最近好怪,做什么都漫不经心,躺平摆烂,像个快退休的人。工作太少,闲出病了?需要心理疏导吗?   作为程应欢的经纪人,方敏用心担忧了两分钟。然后,忙别的去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华阳县盛隆超市门口停着一辆银色SUV。盛家的小儿子扒着后备箱,正往外搬行李。   盛隆戴着袖套过去帮忙,一看车内排得满满当当的礼品盒,顿时拉下脸来:“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在外学坏了吧?乱花钱,浪费!”   欧欧大叫:“哪里是我?都是哥买的!”   手往前一指,副驾车门打开。程应欢迈腿出来:“盛叔,那些都是我孝敬你们的!放心吧,欧欧这小子抠着呢,在外吃用都花我的,自己的钱一分不少,可能是准备攒着娶媳妇吧。”   “哥,你咋还跟我爹告状呢!”欧欧听得急眼,头一扭,赶紧跑路。   结果还是没跑过。   盛隆一巴掌拍在小儿子后脑勺:“哟呵呵,臭小子算得挺精啊,敢算到你哥头上!长本事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平时怎么教育你的!”   欧欧缩着脖子往屋里躲,边跑边喊:“干什么呀,干什么呀,一落地就挨打!妈,你还管不管啦!”   文娟在屋内听到小儿子的求救,也不吭声,慢条斯理取下干活时穿的蓝围裙,走出来,笑得和蔼可亲:“你爹说得对,你哥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做人要懂得饮水思源。”   欧欧委屈得直瞪眼:“我没……”明明是他自己大手大脚乱花,我只是跟着蹭蹭而已。   但他妈已经没心思听他解释了。   “文姨,好久不见,您怎么又年轻了?”   程应欢一开口就把人哄得眉开眼笑。   文娟仰着头,对他好一番打量:“你怎么又瘦了?”   程应欢搓搓自己凹陷的脸颊,马屁吹得飞起:“您那大厨手艺,少吃一口都亏了,我不得提前留点儿长胖的空间啊!”   文娟大笑:“知道你喜欢,我呀,老早就准备好了!这趟回来,不长胖十斤,不准走啊。”   “必须的!”   那边父子忙着追逐武斗,这边主客忙着美食外交,完全忽略了车里还有一个活物。   布兰克翘起两条前腿,剪了指甲的爪子使出十成十的力气,才能稳稳扒住后车窗。小脑袋拱呀拱,汪汪叫唤,试图引起亲爸的注意:“快来给我开门!我要出去撒尿!”   程应欢终于发现,回头开门,只见雪团子一蹦落地,迅速在轮胎边翘起后腿,痛痛快快撒了一泡。   温热的烟气从车胎上蔓延而出,程应欢瞪它,它视若无睹,巡查领地似的走到文娟脚边,绕圈打转,好一阵亲昵。   盛家人面慈心热,向来爱护动物。文娟俯身把狗抱起,也不嫌弃它刚刚随地大小便,冲着那毛绒绒的小脸就是一通亲:“哟,什么时候养的狗?长得真漂亮。叫什么名儿啊?”   程应欢笑答:“布兰克。”   “外国名?”文娟默默重复一遍,“挺好挺好,洋气!”   夫妻俩带着他们进屋,穿过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打开后门,开始爬楼梯。   盛隆老当益壮,肩扛登山包,两手各拎一只超大号行李箱,脚下仍走得虎虎生风。   “爸,爸,您慢点儿,小心腰!”欧欧在他身后紧跟,生怕老爹一个不稳,从楼梯上滚下来。   “你爹我身体好得很!哪像你,又胖又虚!”   “我不胖!!”   “文姨,家里生意怎么样?”   “还行还行,左右邻居都很照应。虽然比不过那些大超市,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的。”   四人咋咋呼呼,一路朝上,直爬到三楼才停下来喘气。   盛家住的房子是三层独栋,一楼超市,上面两层都是正儿八经的住宅,客卧卫,一应俱全。老夫妻俩住二楼,三楼大多时候都空着,算是客房。   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迎面冲出一对双胞胎姐妹花,穿着同款羽绒服,一粉一绿,正是老盛家的骄傲、同辈里智商最高的两个小女儿,盛春和盛夏。   “小程哥!”她们亲昵地扑过来,一人拉一边,把他扯进屋,展示样板房似的,“看!这次是我们收拾的房间,布置得漂亮吧?”   程应欢环视四周,只见沙发、窗帘、桌布上,少女粉和卡通画浓度过高,和他本人成熟稳重的气质实在大相径庭,但细细品味,又有一种反差萌感,于是欣然点头,表示你们真棒!   欧欧在一旁酸得不行:这也能挨夸?那我之前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程应欢从那些大包行李里掏出两叠纸箱,是他早就给两姐妹准备好的礼物:“来,一人一个!”   “哇!”两个小丫头捧着崭新的笔记本电脑惊呼连连。   气氛烘托到位,程应欢顺便把给盛叔和文姨的礼也送了。   六人一狗,围坐在客厅里叙旧聊天。   没多久,文娟看一眼挂钟,开始轰人:“行啦,小欢你们一路开车回来也很辛苦,先休息会儿。晚上六点开饭。”   她推着双胞胎出去,叮嘱欧欧好好招呼客人。   欧欧满口答应,门一关,回头就对着程应欢打呵欠:“哥,我能去睡会儿吗?困得要死。你、你自己……”   程应欢懒得理他:“去吧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布兰克也累了,窝在沙发垫里,很快响起轻鼾。   程应欢推开卧室的门,身子一倒,衣服都没脱,就直接瘫在床上,不动弹了。没睡,只是躺着,睁眼瞪着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往阳台的门没有关,漏进几缕阳光,和小县城吵闹的烟火气。有婴儿在哇哇大哭,有夫妻在摔盆大叫,人世间所有亲密的关系都在这里拥挤着,像煮锅里沸腾的水,咕噜咕噜,接连不绝地冒出泡泡。   他长长地叹气,没有焦距的视线四处漫游,忽被一团亮红吸引。扭头,看到窗台上,一盆长寿花开得正艳。   ——你是有多怕死啊,家里摆这么多长寿花!   那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戏谑的、嘲弄的、甜糯的、娇软的,交织重叠,仿佛无数分/身同时说话,在他脑子里吵成一团。   最后,统统汇聚成一个。   ——你输了。   无法忘记的三个字,不是高空坠落时的“我爱你”,而是初雪之夜,热烈的纠缠过后,忽来的当头一棒。   在那之前,程应欢一直以为,女人在分手时,总是歇斯底里的,或扇耳光,或泼咖啡,最次也要破口大骂几句。但凌羽不是。她用食指点戳他的心口,笑得玩味而残忍:“原来大名鼎鼎的程影帝也不过如此,实在太简单了。”   捕获他的真心,太过容易,所以目的一旦达成,便弃如敝履。   原来,从始至终,她只是在玩一场猎捕游戏。程应欢回思过往,发现所有不对劲的地方都有了解释。忽近忽远,忽冷忽热,不过是因为她在下饵。而他本该一眼看穿,却……犯了傻。   ——凌羽,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认真?   是他自己升级了游戏玩法。是他自己说,要捕获你,或者被你捕获。   谁认真,谁就输了。这句流传千古的爱情警句真该刻在脑门上,一日三省。 第44章 大年三十的诅咒   腊月三十,是春节返乡的最后一天,机场内人如潮涌,蚂蚁炸窝,干什么都要排队。大号行李箱遍地奔跑,小推车更是超负荷运载,如同学龄前小孩搭积木,肉眼可见的颤颤巍巍,却仍越垒越高。   而凌羽肩挎一个小背包,手边只一个登机箱。如此轻装,根本不像返乡,站在人群里,颇显异类。   一小时后,凌羽终于坐上出租车。   “师傅,迎春路四季酒店。”   “好嘞!”   路上,司机师傅操着本地口音和她闲聊:“娃娃,回来过年啊?咋还住酒店嘞?”   凌羽笑了笑,随口胡编:“家里人多,住不下。”   徐阳市和她离开时变化不大。听说,周边开发了新区,地下也建了地铁。但这些都和她无关。   下车时,司机师傅祝她合家团圆。   凌羽哈哈一笑:“也祝您发大财!”   她拖着行李箱走进酒店。先在前台办理入住,拿上房卡后,直接右转,穿过一道走廊,来到客用电梯间。全程无需指引,熟门熟路,仿佛回自己家。   订的是高层大床房,落地玻璃窗,视野甚佳,眺目远望,甚至能看到城市的边际线。她放下行李,小憩一会儿。醒来后,在二楼餐厅随便吃两口简餐,便出门去取网租车。   下午一点,天空云层渐薄,透出金子般稀罕的日光。凌羽开车离开市区,一路南下。   车很旧,空调噪声也大,配合着发动机的轰鸣,伴奏一样,呜呜地吹。   徐阳市南面群山起伏,但不是北方那种动辄上千米海拔、险峻陡峭的独峰,大多长得比较秀气,又喜欢扎堆,总是成片出现。从高空俯瞰,好似一块巨型指压板。   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后,凌羽抵达环龙山。   环龙山脉呈弓形,高低起伏,大大小小的山头土坡有一百来个。   当地人给这些坡取名,刚开始还颇为讲究,什么龙眼坡、龙爪坡、龙背坡,听上去极有典故,仿佛随手就能掏出一兜传奇故事。但当龙身上的各种器官都用完之后,他们开始摆烂,直接报起了数,比如一坡、二坡、三坡。感谢数学,他们有取之不尽的名字库。   凌羽的目的地是龙头坡,在最东边。还好,路并不难走。   这路是新修的。以前车只能开到山下,如今,一车宽的乡村小道修得干净平坦,随着山势起伏,如一条黑色丝带,引她直往东方。   到达龙头坡,凌羽把车靠在路边。   山上很静,没有人,也没有过路的车。路两边是当地果农承包的桃园。据说每年三月,春风一吹,十里桃花映山红。但冬日里,也就是些普通的树杈子罢了。   凌羽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塑料袋和一柄小铁铲。塑料袋沉甸甸的,装着两捆黄纸、一卷鞭炮、一瓶水和一包中华烟。   穿过桃园,步行不到五分钟,就看到那如地标般耸立着的十棵常青柏。它们已长得高大粗壮,左右各五,拱卫着两座小土包。   土包顶,歪七扭八地插着四月清明节的坟飘。   凌羽叹口气,手持铁铲,开始清理土包周围的枯草。一会儿她要点火,冬季空气干燥,可别一不小心,闹出烧山的事故。   清出足够的空间后,凌羽拿出鞭炮,用力朝外一甩。   点炮之前,先点烟。凌羽没忍住,把一整根都抽完了。于是,只好再点一根。   噼里啪啦,鞭炮声在山间引起浪涛般的回响,仿佛远处也有人和她一样,喜欢在除夕当天来祭拜祖坟。然而鞭炮带来的热闹只是一小会儿,四周很快重新安静下来。凌羽决定速战速决。   黄纸烧起来很快。凌羽盘腿坐在火堆前,手里抄着一根路上捡来的树枝,时不时往火里拨弄两下,好让黄纸燃烧彻底。   按习俗,烧纸的时候,要磕头。   但凌羽显然不是严格按照传统走流程的人。她仍旧用那种野外烧烤的姿势坐在那儿,嘴里低声絮叨:“……您也别嫌弃少。这节气,能买到上坟用的东西就不错了。我知道,咱们爷仨没什么了不得的交情,但好歹,偶尔也保佑我一下嘛,比如,让我发点小财什么的……”   黄纸在火焰的助力下,迅速消耗。凌羽把剩下的烟也丢进火堆。   小时候,她很讨厌爷爷抽烟,总觉得烟气呛鼻,味道难闻。没想到,她自己长大后,竟也成了老烟枪。不知道哪位哲人说过,尼古丁是一种安慰剂。重度烟民,最需要戒断的,往往是心瘾。   心瘾难戒,于是便不戒了。凌羽很晓得知难而退。   “其实,我最近有点倒霉,可能是水逆,也可能是被谁诅咒了……”她想细说两句,又觉得一言难尽。   火苗渐小,显然不足以支撑她那个过于复杂精彩的故事。   凌羽咂咂嘴:“行,差不多了,就到这儿吧。”   黄纸烧完,留一地灰烬。她打开瓶盖,把水淋上去,拿树枝搅一搅,确认没有漏网的火星子,这才拍拍身上的土,望着坟头和爷爷奶奶告别:“我走了,明年见。”   回到车上时,天已有暮色。凌羽打开车灯,原路返回。   常言道,祸不单行,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她可能、确实被人诅咒了。   经过一个大下坡时,车子突然抛锚,滑行一段,彻底不动了。   凌羽骂骂咧咧地下车检查,啥毛病都没看出来,只好打电话给租车公司。   对方一听也很头大:“如果是平时,我们肯定会派维修师傅过去,或者给您换车。但今天是除夕,师傅们都回家过年了,您也不在市区……这样吧,我叫个车过去接您,路费我们出。坏的这辆,麻烦您给拖下山,找个稳妥的地方停着,我们明天会派人去领。”   “行吧。”   从市区叫车过来,少说也得两个小时。凌羽坐在车里等,靠着消消乐打发时间。   窗外夜色如墨,四面八方,只有车灯打出的一圈明亮。凌羽逐渐不耐烦,摸摸衣兜,想抽烟,结果发现一根不剩,都烧在坟前了。她恨恨叹气,感慨自己跟这种团圆节真是天生八字不合,每逢这种日子,就格外倒霉。   等待的时候,度秒如年。更惨的是,她有点饿了。随身没有带零食,饿得直咽唾沫。   两小时后,租车公司打来电话,开口就疯狂道歉,说是接她的车堵在高速路上,要她再等一个小时。凌羽饿得奄奄一息,想骂脏话,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她决定把所有怨气都撒在“大年三十”上。   “理解理解,年三十嘛,路上肯定堵。但还是要尽快呀。这山上荒无人烟,我一个小姑娘待着,怪害怕的。”   对方满口说好,结果一个小时过去,山上还是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凌羽心如死灰,直接做好在车里过夜的准备。   八点五十,迎面有光晃过。凌羽精神一振,身子探前,迎着光努力辨认。   是辆大奔,外地牌照,应该也是回老家过年的。凌羽喜出望外,但看到车上只有司机一人,又有点拿不准主意。   希望他是个好人吧。深夜山区,要是真遇上什么歹徒,基本就可以埋了。赌一把。   凌羽拉下车窗,胳膊伸出去,冲他摇手。   大奔在近旁停住,司机探出脑袋。   “怎么啦,姑娘?”他开口说了一句方言,然后才转成普通话,“是车子没油了吗?”   那句方言是徐阳话,凌羽听见,戒心顿时去掉一半:“抛锚了,点不着火。大哥,能帮忙拖个车吗?到山下就行。”   男人一听她要回徐阳,也很热心,说两人同路,可以载她回市里。   “您去徐阳,怎么走这个方向?”大奔迎面开过来,显然和她是反方向。   男人不好意思地挠头:“太久没回来,走岔路了。”   “哈哈,夜里视线不好,确实容易走错。”   凌羽租来的车上有牵引绳。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绑绳子。   “大哥怎么称呼呀?”   “吴松。”   “武松?”   “不是武,是吴,魏蜀吴的吴。”   “您这名字,肯定经常被人叫错吧?”   “嗐,习惯了。”   确认两头都固定妥当,吴松伸个懒腰,准备回到车上。   凌羽叫住他:“您那儿、有吃的东西吗?”   听到凌羽还没吃饭,吴松大呼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啊!”随即掀开后备箱,拿出原本要带给亲戚小孩的零食大礼包,塞给她。   凌羽看着大礼包里的卤鸡爪、牛肉干,感激涕零。真是救了大命!   他们顺利下山。   “接下来呢?”吴松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两人分别坐在自己车上的驾驶座,全程靠电话交流。   凌羽记得前方不远有座小县城,城里应该有公共停车场,建议他往那儿开。   吴松爽快答应:“好嘞!”   然而一进城,凌羽就后悔了。   适逢春节,城里的空间早被压榨到极限,根本没有她下脚的地方。放眼望去,来自全国各地的返乡车辆宛如一尊尊巨兽,摩肩接踵,鼻脸相贴,龟缩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   大年三十,又是它!   凌羽已被磨得没脾气,好在吴松是个乐天派,也不嫌烦,拖着她的车,慢吞吞地满大街转。   九点多,他们开进一条偏僻小道。   “哎、哎!那里有空位!”吴松激动地大喊。   凌羽扭头看过去。路边有家超市,到了这个时间,竟然还没关门,正支着摊子卖烟花爆竹。门口空地上,停着一辆银色SUV,看它旁边的空间,只要技术过关,应该可以再停一辆。   “太好了!”   两人小心翼翼,前后配合着停车。   刚停稳,一位系着围裙的妇女从超市里走出,看模样,应该是老板娘。   凌羽主动上前打招呼:“阿姨,在您门口停一下车,行吗?明天就挪走。”   对方豪爽地挥手:“没关系,你随便停。”   凌羽十分感激,决定去超市里买点东西作为答谢。   一瓶酒、一条烟、两碗泡面,老板娘看着结账台上的食物,随口问:“姑娘,你还没吃饭呀?”   “呃……嗯,路上出了点状况。”   “哎呀,你家里肯定还等着吧?”老板娘似乎是个自来熟,年岁又长,看她的眼神特别慈爱,“总共一百五十七,扫码吗?”   “嗯。”   凌羽正拿着手机付账,一个穿粉色羽绒袄的女孩从旁窜出来,抱着老板娘撒娇:“妈,小程哥呢?”   老板娘捏捏闺女的脸颊:“出去遛狗啦,说是晚上吃多了,要散步消消食。”   “怎么还不回来呀?我想等他一起放烟花呢!”   “那你给他打电话催催。”   母女俩一来一回地说家常,凌羽也没在意,付完账,就告别老板娘,出来坐上吴松的车。   “麻烦您啦!”   “不麻烦,都是顺路。”吴松手转方向盘,开着大奔往徐阳的方向驶去。   凌羽满身疲惫,靠在副驾驶,什么表情也做不出了。   今晚,请到此为止吧,别再来什么意外了。 第45章 叫不醒装睡的人   程应欢喜欢小县城。   终于,可以卸下面具,敞着肚皮过日子了。不会被人指点,也不会被人追逐。即便有人认出他,也只会当他和那位明星长得像,不会想到他是本人。于是,他得以舒舒坦坦地散步、逛街,可以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晒太阳,也可以和邻居家的大哥打牌喝酒,和路口卖烤红薯的大爷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布兰克也很喜欢小县城,没了狗绳的束缚,可以肆意撒欢。   “小程哥,快回来放烟花!”   接到盛春的电话,程应欢吹一声口哨,招呼布兰克调头。   布兰克不情不愿,走在路上,时不时被旁边小孩子的嬉闹声吸引,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然而走到路口时,仿佛受到什么召唤,它仰天嗷呜一声,开始百米冲刺,奋力狂奔。   程应欢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跑到超市门口,发现傻闺女正翘着前腿,冲一辆小轿车疯狂摇尾巴。   心跳忽然加速:能让布兰克这般狗腿亲近的,除他之外,只能是……   他快步绕到侧面,往里看。   然而,车里并没有人,也没有任何眼熟的装饰物件。   程应欢清醒过来,心里不太舒服。大概是觉得自己方才失态,得找回点儿面子,他冲着罪魁祸首轻拍一巴掌:“傻狗,你发什么疯呢?”   布兰克激动地呜呜叫,咬他的手,还不停挠车门。   “别把人家的车给挠花了!”程应欢被它闹得不耐烦,直接一把抱起,带回屋里。   双胞胎看见他,高兴得直拍手,冲到楼梯口喊人:“大哥二哥,小程哥回来啦!快下来,放烟花喽!”   她们弯下腰,在烟花摊子上挑挑拣拣,叽喳说着“这个好看”“那个声儿大”。   程应欢凑过去:“小春,外面那车是谁的呀?”   盛春抬头看一眼那辆破旧的老车:“不知道,谁家客人停的吧。怎么啦,挡到你车了吗?”   “没有,随便问问。”   盛家人陆续下楼,吵吵嚷嚷地,往街口的小广场走。   程应欢再次路过那辆车,犹豫再三,终于憋不住,走到晚饭后在楼下看店的文娟身边。   “文姨,这车是谁的呀?怎么停在咱们大门口?”   “哎呀没关系,那人说车坏了,暂时停一下,明天就开走啦。”   “您见过车主?男的女的?”   “年轻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跟我说话的时候,那笑得嘞,太阳花似的!——怎么了?”   “哦,没啥,随便问问。”程应欢打着哈哈敷衍,没过几秒又重新提起,“那个,文姨,你还记得那小姑娘长什么样子吗?”   “啊?”文娟被问得莫名其妙,“这可不好说。但如果有照片或者视频让我看看,还是能认出来的。”   照片吗?他还真有,但……   程应欢把手机攥在口袋里。直到放完烟花,看过春晚,一年一度的《难忘今宵》在客厅里悠扬回荡时,他才猛吸一口气,挪到正嗑瓜子的文娟身边,交换机密似的把手机屏幕移到她跟前。   “文姨,你看,你晚上见过的那个人,是她吗?”   文娟看着程应欢手机里的情侣合照,眼中笑意泛滥,仿佛看见三代同堂:“呀,这小姑娘……你们还真认识啊!是在谈朋友吗?”   程应欢迅速看一眼周围。欧欧在打瞌睡,盛叔在看电视,双胞胎在玩手机,没人注意到这边。他摇摇头,坦诚道:“已经是前任了,刚分手呢。”   文娟可惜地“啊”一声:“瞧你这样子,还在惦记人家吧?”   程应欢耸耸肩:“我惦记有什么用?她甩的我。”   文娟安慰道:“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您说的是。”   初一清早,盛家全员出动,拎着大红色的礼品袋,开始春节期间最重要的集体活动——走亲访友。程应欢原本也要跟着同去。但他突然赖了床,隔着房门告诉欧欧:“你们去吧。中午我自己随便吃点儿。”   三楼的阳台没有完全封闭,风大,寒气重。布兰克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程应欢顺毛撸两把,放它下地。   “一会儿看见你妈,可别叫得太大声,得矜持,懂吗?”   布兰克似懂非懂,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   “傻狗!”   程应欢侧身靠着护栏,时不时朝下张望。   门前空地上,他的座驾一身银亮铠甲,帅气威武,衬得旁边那车格外寒酸。他忍不住摇头叹气:凌羽也太抠了,怎么开这种破车?   整个上午,他都在阳台盯梢。然而无人靠近那辆被他狠狠嫌弃的破车。   中午饭点,程应欢去厨房里搜罗一圈剩菜,最后端着半碗油炸红薯丸子,回到阳台。   必须边吃边蹲,可不能看漏了。   楼下,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声一响,他就把半个身子探出去,脖子伸长,极目远望,恨不得眼珠也能飞出去,贴到来人脸上。   四点整,有人靠近目标车辆——男的,两位,穿着同款黑色工作服,胸前印着“快新租车”。   程应欢有点犯傻。他直到那两人拖着坏车消失在路口,才消化掉这段信息,摔门走回屋里,气得大骂:“我特么真是脑子有病!”   布兰克被这动静吓得原地蹦老高,好半天才敢跟过来,呜呜地卖乖。   程应欢喘过这口气,冷静下来,低头瞪着脚边的布兰克,心一横,拿出手机,对着傻狗随意一拍。   很好,图没糊,老子尊贵的脚也入镜了。   就用这张照片发朋友圈,而且一定要打开定位显示。   程应欢看得清楚,那辆破车的牌照是徐阳的。凌羽现在八成就在徐阳市内。   没什么目的,单纯想膈应她一下。毕竟,凭什么只有我空等大半天!   然而,凌羽并没看到那条朋友圈。大概是因为她未卜先知,又或是太了解程应欢的小心眼,她早就把这位前男友屏蔽了。   众多前任里,享此殊荣的只他一个。他应该感到骄傲。   下午四点,程应欢正躲在阳台盯梢时,凌羽早已离开徐阳,回到了北京。   春节放假,北京城内人数骤减,仿佛潮水后退,徒留一片空荡死气的建筑。往日人挤人、车碰车的商圈中心,也显出门庭冷落的模样。   凌羽站在路边等车。她刚从商场出来,两手拎满购物袋。   有车在她旁边停下。驾驶员开门下车,边走边讲电话:“妈,不是我找借口,是真有事儿,我和人都约好了!——他非要选在初一,我也没办法啊,真去不了……”   似乎,是从家庭聚会上偷溜出来的。   凌羽侧头看过去。只见零下十多度的天气,那人却穿着oversize的薄款棉衣。北方风大,冷飕飕地狂灌进去,神仙也要冻得抖三抖。   这不,刚挂完电话,他就仰天一个喷嚏。   “操,真他娘的冷!”男人转身准备回到车里,一扭头,看见路边的凌羽。   两人视线对上,谁都没有尴尬后退。他嘻嘻一笑,凑上来笑得谄媚:“美女,等车啊?”   凌羽笑说:“不是,等人。”   一般,这种回复就相当于拒绝了。对方也没纠缠,“哦”一声,遗憾地咂吧咂吧嘴,打算撤了。   但凌羽却忽然叫住他:“哎,你车上有点烟器吗?借个火。”   凌羽不喜欢一个人过中秋,自然也不喜欢一个人过春节。她在商场里没有搜寻到心仪的猎物,正暗暗生气,没想到,这么快就有送上门的。   她由着对方献殷勤,既不松口,也不说死。   男人自以为碰见艳遇,高兴得满面红光,也不管此刻还是大白天,脚下油门一踩,带着凌羽来到一家酒吧门口。   这酒吧,装修得相当有情调。下午客人不多,凌羽进门时注意到,酒吧楼上就是星级酒店,而酒店的内部电梯就在旁边,距离不超过五米。环环相扣的设计,妙啊。说不定,一会儿酒吧里的服务生还会跑过来推销房卡,嘴里说着“内部价,超级优惠,打八折哦”,实际心里正在计算自己今晚能拿多少提成。   凌羽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但她没有点破。   男人浮想联翩,女人欲迎还拒。下三路的游戏每天都在上演,毫不稀奇,也无新意。   凌羽看着对方口若悬河,大吹牛逼,时而盈盈一笑,给点甜头,大多时候都在发呆。   唉,质量太次了,拿来调情都不够格。但今天这种日子,也没得挑,凑合吧。   他们就这么坐到深夜。   “累不累呀?我们找地方休息一下吧。”   对方开始心急,手脚并用地暗示。他大概以为自己十拿九稳,就差临门一脚,却不知凌羽虽然见神撩神,见鬼逗鬼,但从不和第一次见面、不知底细的男人进行负距离交流。不卫生。所以,他的图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   夜更深,旁边卡座的男女彼此搂抱着离开。   男人逐渐意识到,今晚可能没戏,看着凌羽的眼神显出几分懊恼。但这种事本来就该你情我愿,强迫不得。他只当自己吃个闷亏,也没发作,随便找个理由,跑了。   “没劲。”凌羽轻飘飘地给出两字评价,伸手招来服务生,“买单!”   走出酒吧时,刚过十二点。附近的公交站台,时不时有夜班车开过。凌羽走过去,坐下,发呆。有出租停靠过来,问她是不是要打车,她也没回。   她没有喝醉,只是容易上脸,看上去像是醉得迷了路。   风吹得脸疼,座椅也冷硬如冰,吸一口气,连肺都冻住。市内没有烟花鞭炮,除了满街的大红灯笼,感受不到太多过节的气氛。   凌羽不想独自回到公寓。   她又开始惦记养宠物这件事。然后,想到了布兰克。   ——唉,也不知道傻闺女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长胖。   ——程应欢应该不会把它送人吧?   ——有空得找欧欧打听一下。   手机叮咚两声,是市政府群发的贺岁短信。   无聊。   她顺势打开朋友圈,准备发张美照钓鱼。然后看到最新一条动态。   是池曜东发的。   “大年初一就开工,苦笑,谁有我惨……”   定位显示:北京。   池曜东接到电话时,正在挑灯看剧本。   “凌凌?”他莫名其妙,但仍彬彬有礼,“新年好啊。”   凌羽呜呜哝哝地笑,话都说不清楚,醉态明显。   这下,他有点慌,小心地问:“你喝醉了?”   “才没有呢!我酒量这么好!”   肯定喝醉了。池曜东分外头疼:“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   “那你自己能回家吗?”   “不能。”   “呃,那你……”池曜东没辙了。   凌羽突然大叫:“出来玩嘛,我也回北京了,快点!”   “你在北京?”池曜东一个激灵,“告诉我地址,我去接你。”   “唔……石头巷北!”   “什么?哪儿?”   “石头巷北站到了,请您从后门依次下车……”   电话那头传来公交车的到站广播。 第46章 爆炒腰片   第二天,凌羽在陌生的床上醒来。   床头柜上,一台静音加湿器正在吞云吐雾。她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赤脚下床,径直走向衣柜。打开,一柜子男式衣物,很单调,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套灰色家居服换上。然后踩上拖鞋,拉开门,慢悠悠地踱出卧室。   池曜东坐在沙发上,手捧Pad,表情凝重专注,完全没听见凌羽开门出来的声音。   “早!”   凌羽突然发声,吓了他一跳。   “早。”他下意识回应,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神逐渐古怪,“呃,那个……”   凌羽捏着衣角,朝他甜甜一笑:“不好意思呀,未经主人允许,擅自拿了你的衣服。”   池曜东扯扯嘴角,笑得十分勉强:“没事儿,你穿吧。——那个,昨天晚上……”   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碰到昨晚那种情形,当然首选送凌羽回她自己家。但结果为什么会躺在池曜东家里呢?他试图解释,说自己绝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只是当时情况特殊。   凌羽当然知道。因为正是她自己装醉又装睡,让池曜东磨了许久,仍问不出她家里的详细地址,无奈之下,这才把她带回家。   不知底细的男人,不能随便睡,但池曜东属于知道底细的男人,所以可以睡。   她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的。但没想到,这人把她朝卧室床上一放,连套睡衣都不给换,就直接关门出去了。妈的,气得凌羽直揪枕头。   正想冲出去霸王硬上弓时,门又开了。凌羽赶紧闭眼,屏住呼吸。   脚步在床边停下,只有几秒,快得来不及让她产生任何遐想,人就又出去了。   什么玩意儿!当她睡美人吗?看一眼就跑?   凌羽愤恨地翻身坐起,然后,嗅到空气里有湿润的花香。这时,眼睛适应黑暗,她看见床头那台蘑菇形加湿器,正向四周喷洒细腻的水雾。   算了,放你一马。   池曜东没问凌羽昨晚为何喝醉。两人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给,牙刷和毛巾,都是新的,随便用。”   “谢啦!”   凌羽也没跟他客气,洗漱完毕后,大摇大摆地四处参观。   这套房子采用两室两厅的格局,不大,但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墙上挂着乱七八糟、不知流派的画,还有不少老电影的海报。主题纷杂,色彩乱搭,看得人眼麻。   但她还是发现熟悉的图像。   头披纱巾的女人隔着相框和她对望——闵大师的名作《镜面》。   “这个不是……”凌羽惊喜地扭过头。   池曜东走到她身边:“是啊。就是上次和你在摄影展看到的那幅。当时就挺喜欢,后来一打听,也不贵,就买回来了。”   凌羽伸出大拇指点赞:“有眼光!”   两人再次并肩站着看画。   池曜东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啥?”   “我知道它为什么叫《镜面》了。我猜,在你眼里,画上的这个人是女的吧。但在我眼里,他是男人。”   凌羽秒懂:“啊,所以……我们看她,其实看的是自己?每个人都不一样?”   “不仅如此。哪怕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看到的也不一样。”   “这么酷的吗!”   凌羽也想要体验一把,兴冲冲地凝神去看,却被眼中所见吓到了。   画上的人,好丑啊,形容枯槁,面如死灰。脸上每一处肌肉都在控诉,仿佛有无穷大的仇恨无处宣泄,悲伤、厌世,想拉着所有人去死。   不对,这不是我。   凌羽回忆上一次。那时,可以看出画中人的焦虑、迷茫,但仍是怀抱希望的。这次怎么会……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她用手搓自己的脸,闭上眼,晃晃头,想把刚才看到的残影赶出去。   如果那真是我的内心,以后还是别看了。怪吓人的。   重新睁开眼时,凌羽已经恢复如常。她一抬头,对上池曜东关切的脸。   “凌凌,你看到什么了?”   “一个绝杀四方的美女。”凌羽大言不惭,“你呢?看到啥了?”   池曜东挺直背脊:“我看到……一个坠入爱河的人。”   凌羽愣了两秒,然后噗的一下,放声大笑:“对、对不起啊,这个,哈哈哈,实在有点儿土……哈哈哈哈,真的很难忍住不笑,救命!”   池曜东被她笑得心脏疼。挫败感又增加了——这就是试图撩拨海王的代价。   凌羽不想回家,池曜东也没有赶客。   两人各自坐在沙发一头。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凌羽手里抓着抱枕,时不时骚扰他。   池曜东脾气温和,也不恼,耐心解释说:“查点资料。最近接的工作是话剧,我心里没底,只能多做些准备。”   “哦。”   见是工作,凌羽不好再说什么。   但没过几分钟。   “你家WiFi密码是多少呀?”   “哪个口是热水?——哇,好烫!”   “呀,我手机没电了。你家里有没有充电器?”   “咕噜咕噜……池老师,你饿不饿啊?”   池曜东扶额叹气,知道她是故意,也没辙,站起来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不看了——你想吃什么?”   凌羽拍手欢呼:“水煮鱼!”   “好,马上。”   凌羽的本意是点外卖,没想到池曜东袖子一卷,系起了围裙。   “你会做饭?”凌羽眼睛瞪大,仿佛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奇观。   池曜东打开冰箱确认食材,随口答道:“马马虎虎,凑合吧。”   二十分钟后,凌羽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池老师,您谦虚了。这哪里是凑合呀,都可以开餐馆啦!”   池曜东正在盛饭,听见这等夸奖,面露羞涩:“是吗?可这些都是家常菜,不难做的。你先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白米饭配红烧肉,第一口下去,凌羽立马决定在这里长住。   池曜东也不吝啬,每顿饭都做得花样百出。那刀工,那颠勺,说他没在新东方进修过,凌羽绝对不信。煲汤炖菜,爆炒蒸煮,甚至,还会包饺子。   “池老师真是好贤惠呀!很适合当人夫哦!”   凌羽站在池曜东背后,沾了满手面粉,往他脸上涂。   池曜东也不抵抗,由着她胡来:“人夫?什么意思?”   “已婚男人的意思,哈哈,夸你适合结婚呢。”   池曜东点头微笑:“多谢夸奖。”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玩闹,偶尔插科打诨说几句越界的情话,点到为止,谁也不曾深入详谈。   关系的突破点,发生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没什么意外,只是红酒蜡烛,气氛到位,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许诺,没有告白,许多信息都淹没在夜色里。他们似乎笃定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亲吻,交缠,只这样就好,无须赘言。   晨光透过窗帘,落了满床。凌羽睁着眼发呆——别打扰她,她现在正在计算分数。   唉,人不能貌相啊,看着挺优质,怎么实操起来,这么不对味儿呢!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的,卡在中间地带,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啧,勉强给个五分吧,希望以后能有进步。草,还得靠我教,什么废物东西!   凌羽正抱着胳膊气鼓鼓,旁边的池曜东也醒了。   “凌凌,今天想吃什么?”   “爆炒腰片。” 第47章 你背叛了革命!   傅莲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没有循序渐进,而是晴天霹雳似的砸下来,瓜熟蒂落,木已成舟,半点余地也不给,直接轰得大家不知天南地北。   胡笑和神婆还好,神经粗壮,见惯风浪,这边合上脱臼的下巴,那边立马就能拍手恭喜。只有凌羽久久回不过神来。她感觉自己前一秒还好端端走在路上,后一秒就被高空坠物开了瓢。   “你背叛了革命!”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台词。   “你怎么就……结婚了呢?”凌羽干巴巴地开口。   那悔恨,那遗憾,若不是四人知根知底,简直要怀疑她暗恋傅莲了。   傅莲配合地挤出几滴眼泪,捧着凌羽的手,深情道:“凌凌啊,我先走一步,你别伤心,也别太想我。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凌羽翻个白眼,甩开手:“呸!谁稀罕!”   如此,过往的悲欢爱恨一笔勾销,四人开始进入八卦模式。   “快说说,是哪个漂亮弟弟这么厉害,竟然把你收服了?”   傅莲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弟弟,是哥哥。”   “我去!”这个消息引起的震荡显然比之前她宣布结婚还要大。   胡笑质问三连:“你确定?没弄错?没被骗?”   凌羽也急得连抛问号:“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们见过吗?”   “应该都见过的。”   “应该?”女神提醒她用词严谨。   傅莲气势矮了半分,扭扭捏捏道:“去年万圣节,不是那谁的生日吗?”   三人的视线瞬间在凌羽身上交汇。   凌羽哼笑摆手:“哎呀呀,这有什么好忌讳的,快说!”   傅莲松口气,语速明显快起来:“他也在那个party上,扮的是钟馗。我一看,呀,这个扮相好玩,就跑过去跟人聊天,还加了微信——”   “等等!”凌羽终于回过味,“你要嫁的人,是钟先?”   “嗯。”   “他快四十了吧。”   傅莲忽然激动:“没有四十!三十九而已,还差俩月呢!”   凌羽扶额:“这有什么澄清的必要?区别很大吗?”   神婆摩挲着自己的黑钻戒指:“莲莲你不是喜欢年下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胡笑随即也加入劝告行列:“你确定自己不是一时冲动或者眼花吗?结婚可不是闹着玩的!”   凌羽顺势补充:“而且,他结过婚的,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劈头被浇一脸冷水的傅莲委屈大叫,“你们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但我俩真的很合拍!真的!我之前不是喜欢收集十二星座吗?还圆满收官了!你们猜,他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是怎么反应的?——他夸我牛逼!哈哈哈哈,这还不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凌羽和胡笑对视一眼,抿嘴不发言。   神婆慢悠悠道:“既然这样,我来给你们算算星盘。”   傅莲很自信:“好,你算!”   神婆从她那个巴掌大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张8K素描纸和一根2B铅笔。   高端的占星术,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工具。   凌羽她们不敢打扰,默默围观。   只见她在纸上画出两个相交的圆,然后连线,画出更多圆,组合出的图案神似游戏里的魔法阵。神婆下笔如龙,时不时在旁边列算式,仿佛很科学、很严谨,只是太过深奥,普通麻瓜看不懂。   绘画结束。   傅莲最先耐不住:“怎么样、怎么样?”   神婆安抚小狗似的,拍拍她的头,言简意赅:“恭喜,是正缘。”   “哈哈哈哈,我就说吧!”   傅莲叉腰大笑,其他人也不再说什么。   伴娘团就地组建成功,微信群名从“大师您给我们算算何时飞升”暂时改为“四大天王伴你成长”。   一顿饭欢闹结束,傅莲不肯走,拽着神婆絮絮叨叨地追问细节。   凌羽陪着胡笑走出餐厅。   此时三月逢春,路边柳树正在抽芽,淡绿如烟,衬得人影也朦胧似梦。凌羽瞪着树下某位穿着牛仔夹克的男人,怀疑自己时空穿越。   “路征?”   男人黑得好似换了人种,龇一口大白牙,笑得开朗无敌:“嗨,凌凌,好久不见!”   嗨你妈!凌羽翻个白眼,扭头去看身边面色如常的胡笑:“你知道他要来?”   胡笑挽一把耳边的发:“嗯,我们和好了。”   “啥?”   凌羽还来不及消化这则重磅消息,就见平日高贵冷艳的胡笑女神踩着少女的步伐,蹦跳着跑过去,扑进初恋男友的怀中。   那画面,再一次让凌羽产生时空穿越的错觉。   今天,大概不宜出门。她又被高空坠物砸了一次。   “女神,你……”你也背叛了革命!   凌羽独自坐车回家,越想越憋闷。   并非嫉妒,而是伤心。自己再也不是朋友心中的首位,她们有了更亲密的爱人,她不能再在深夜随时骚扰,也不能随便一个电话就把人叫出来。她们的时间被均摊,分给她的那份变少了,也许以后还会越来越少。   怎么办?她被抛下了。   那是她不曾想过的未来,却在今天一股脑冲到她眼前。   原来,朋友这种身份只能陪你走到这里——凌羽以前对这句话体会不深,直到今天,被扎了两刀。   以后,以后……她这样奉行及时行乐的人,很少考虑以后。但从今天开始,从傅莲宣布结婚、从胡笑投向初恋男友的怀抱开始,这个词会慢慢变成她的魔咒。   傅莲热火朝天地准备婚礼,时不时拉三位伴娘做苦力。   “明天试婚纱,你们谁有空?过来给我当参谋!”   胡笑装死,神婆噤声,只有凌羽这个嘴硬心软的自动冒泡接任务。   “我去!”   “好凌凌,明天见!”   准新娘对着凌羽疯狂发送爱心雨。以往,她肯定会回怼:“发什么爱心,请用红包砸我!”但今时不同往日,凌羽心底倒计时开启,无比珍惜她们婚前的每一刻,于是圣光普照,堪比大地之母。   婚庆公司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就是婚纱试穿区。   落地镜三面环绕,傅莲双臂打开,踮起脚,摆出八音盒里芭蕾舞者的经典姿势:“怎么样?她们说这款婚纱叫‘黑天鹅’,是不是很优雅?”   凌羽坐在沙发上舔冰棍:“确实很优雅,像个要被烧死的女巫。”   傅莲小嘴一噘,在镜前扭来扭去:“真的吗?可我好中意这套哦!啊,还有那些……”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凌羽看到衣架上挂着满满一排成品,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亮得瞎眼。   “噗,你要集齐七仙女吗?”   “可是白色真的很无聊哎!想拿颜料给它弄花了!”   凌羽认真思索片刻:“倒也不是不行。”   手机一掏,在搜索栏里输入“婚纱涂鸦”,然后,新的世界朝两人打开。   “噢噢噢,这个颜料桶好酷!现在的年轻人这么会玩吗?啊呀呀,我竟然落后了!”   网上各种稀奇古怪的创意婚纱制作视频让人目不暇接,傅莲看得吱哇怪叫,感慨连连。最终,她以专业化妆师的格局,选定白色婚纱作为底布。   “经典永不过时!画画还是白布好。”   如此,款式不再重要,好不好着色、会不会掉色才是关键。她们拽着导购员仔细研究,最终挑出三款。   这三款,各项参数不相上下,难分伯仲。傅莲皱着眉原地打转,陷入选择困难晚期:“凌凌,别再舔冰棍啦!快给我出出主意!”   凌羽舔完最后一口,不慌不忙地建议道:“要不,你再上身试一遍?什么都别想,遵从身体的第一直觉。”   “可行。”傅莲拖着三套婚纱再次钻进试衣间。   为了保持准新娘的身体直觉不受干扰,凌羽缄默着,一声不吭。   “你好。”   男性的嗓音从旁传来,她抬起头,看见了傅莲的未婚夫。   自那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钟先。身份变换,她一时无法适应,竟不知该怎么回应对方。   钟先似乎也有些不自在,隔着一个沙发坐下,扭头四望:“莲莲呢?”   凌羽指了指试衣间的门帘。   “嗯。”   他俩不算很熟。之前相处愉快,全靠凌羽八面玲珑的手段,但此刻,她不好再对着傅莲未来的丈夫胡说八道,犹豫间,场子就这么冷了。   啊,好烦,怎么每次都要靠我热场?不会自己找话题吗?   凌羽心里抱怨,嘴已经率先张开:“你们婚期商量得怎么样啦?莲莲这鬼丫头,天马行空的,想法一天一个样儿,你可别由着她瞎造。”   钟先露出大松一口气的模样,答得十分迅速:“差不多了,暂定今年十月底。”   “10月31日?”   “对。”   凌羽低下头,仍是笑:“挺好,纪念你们第一次见面嘛。”   “嗯。”钟先意识到什么,脸色忽然尴尬,“你……和应欢那边还有联系吗?”   凌羽摇头:“没有。工作生活都没什么交集了,也没必要联系啦。”   “我们那戏,就是《大金冠》,定档了。下周五开播发布会,莲莲闹着要去,你……有兴趣吗?”   “我就不去了,最近挺忙的——祝贺啊,希望你们这部戏大爆!”   “借你吉言。”   气氛再度僵硬。这一次,谁也没有救场。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互不干扰。   一分钟,又或是十分钟。门帘哗地拉开,傅莲拎着裙摆冲出来:“凌凌,我想到了!可以用颜料球砸着上色,气球破开,有喷溅效果,肯定比浸染的好看!——呀,老钟,你来啦!快,过来选一套白西装!到时候上色,咱俩互砸!”   钟先满脸茫然地站起:“什么砸?” 第48章 对不起,我不能   傅莲最终还是独自一人去了发布会。但她并不寂寞,四处乱窜,比媒体记者还忙。   凌羽的朋友圈被她刷屏。   “现场返图,高清无修!”   “三百六十度怼脸照!”   “我老公的新戏,请大家多多支持!”   宛如一位疯魔的老婆粉。   凌羽手指滑动,图片如流星,从她眼前快速闪过,不留痕迹。   但有一张例外。她的眼睛背叛大脑,以迅捷之势将其捕获。   那是一张横拍大合照。主创演员面带微笑,呈一字排开。程应欢站在C位,如众星拱月。   手机铃声踩着急促的鼓点钻进耳朵。   凌羽猛然回神,举目四望,想起自己此刻站在十字路口,是为了等男友。池曜东的车停在前方,她挂掉电话,朝着驾驶座挥手,然后走过去,坐进副驾。   “久等了。热不热?”池曜东体贴地问,顺带调整空调出风口,避免直吹。   凌羽趁机抓过他的手,抱着他胳膊撒娇:“不热。但是好累呀,今晚做点好吃的,行吗?”   池曜东自然满口答应,开始给凌羽报菜单。   和平时一样,池曜东进门就开始收拾,围裙一系,钻进厨房拿着锅碗瓢盆操练起来,而凌羽则朝躺椅上一瘫,只用貌美如花、等待投喂即可。   厨房空间大,三个人活动也绰绰有余。池曜东正切菜,忽听身后传来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不禁低头莞尔。   凌羽特别喜欢在他做菜时跑来搞破坏。挠他痒,戳他腰,揪他的葱,玩他的锅铲,把洗菜水甩得到处都是,调换盐和糖的位置,手蘸酱油,点在他额头,朝他念阿弥陀佛。等等等等,劣迹斑斑,数不胜数。幼稚得要命,但也很有活力。   “别过来,我在切洋葱!”   他在凌羽发动偷袭之前成功制止。   凌羽吸着鼻子躲在门外,只把胳膊探进来,手掌摊开,上面躺着他的手机。   “解锁。”她吩咐道。   池曜东接过来,用指纹解开锁屏,笑道:“怎么啦?要查我聊天记录吗?”   凌羽吐吐舌头:“暂时保密,待会儿告诉你。”   池曜东想了想,觉得自己手机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便大方递过去,表示随便看。   凌羽奖励他一个飞吻,扭头捧着手机,指尖连点。   池曜东将切好的洋葱装盘,然后把羊肉丢进煮锅里,准备焯水。   “我们公开吧。”   “什么?”   油烟机的噪音将那句惊天之语打散,池曜东扭头看向凌羽,再次确认:“你说什么?”   凌羽倚着冰箱门,没再开口,只翻转手机,将屏幕对准他。   上面显示出微博的编辑页面,内容已经写好:“九九八十一难,总算修成正果!智者不入爱河,但为你,可以。@凌云飞羽”   池曜东脑子嗡嗡作响。这是他的账号吗?   凌羽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似乎只等他点头。   煮锅沸腾冒泡,早该将羊肉捞起,但他没动。   “对不起,我不能。”   话一出口,池曜东感觉体内瞬间泄气,半边身子都软了。他抬头看凌羽,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凌羽反应很冷淡,轻“哦”一声,把手机朝桌案上一扣,转身走出厨房。   池曜东赶紧关掉火,追出去:“凌凌!不是我不愿意,但之前签过合同,要配合作品宣传,期间不能有任何恋爱关系的曝光。”   凌羽停下脚步,回过头:“所以,是要和别的女人炒CP喽?真棒!”   “不是女人,是男人。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那个耽改剧……”池曜东温声细语,极力安抚凌羽,“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想搞砸。凌凌,我需要观众,很多很多观众。我不想一辈子卡在这个位置,不上不下。希望你能理解。相信我,等熬过这段时间……”   那部剧和程应欢的《大金冠》同期拍摄,却迟迟未能敲定播放档期。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他们都必须保持这种地下情的状态。   凌羽没有听完就抬手打断:“不用了,我最讨厌熬时间。你要是坚持,那我只能分手了。”   年轻情侣喜欢把“分手”挂在嘴边,吵架时当做筹码丢出来,也不怕炸得两败俱伤。   他和凌羽都不是这种人。   池曜东想要放慢对话节奏,深吸几口气,走到一边:“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   凌羽没有拒绝,到对面沙发坐下,一言不发。   凉白开泡柠檬,再挤两滴蜂蜜调味。这样的水,很适合夏天,凌羽第一次喝时,赞不绝口。池曜东想起这几个月来相处的点滴,越发难过。他意识到凌羽不是一时冲动。可为什么呢?只因为他不肯对外公布恋情吗?   水从杯中溢出,顺着桌子流淌,滴在地毯上。   液体晕开,似在室内下了一场雨。   池曜东低着头:“凌凌,你是认真的吗?”   “嗯。”   “为什么?我以为,你不在意这种事的。”   “那你想错了。我很在意。”   凌羽的坚决让他慌乱。要么公开,要么分手,这是“二选一”,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心中焦躁,腿一弯,就地坐下,垂头不住叹气。   “我没想让你为难。”   听声音,凌羽似乎有些心软。但池曜东知道,这只是感情的残余。没有回头路了,他必须做出选择。   这很难。天平两端,都是不能割舍的。他渴望的东西逐渐在实现,此刻丢弃任何一方都无法圆满。   池曜东撑着桌子站起。他走到那幅《镜面》跟前,看见相框里的男人正在对自己微笑:“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何必还要自欺欺人呢?”   爱如蜜糖,回甘绵长,但那毕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他已经等待太久,不想错失,不想遗憾。哪怕只一次呢,他需要体会站在高处、众星拱月的感觉。纵然转瞬即逝,也会成为他余生的动力。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一坐一站,没有对视,没有拥抱。他们沉默着,如同开始那晚。是默契,还是无话可说呢?池曜东听着身后的呼吸,深刻感觉到,两人的距离被他那句话强行拉远,裂痕扩大为深沟,再也无法弥合。   他不可能再次拥有凌羽。命运总是吝啬,只施舍一次机会。他抓住过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似乎感知到他的悲伤,凌羽走过来,在他身后站定。   两人再次站在一起看画。   她问:“你看到什么?”   池曜东说:“一个傻子。”   凌羽笑起来,纠正道:“是一个前程似锦的傻子。”   池曜东回身抱住她:“凌凌,谢谢你。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多鼓励的话,我一定会做到的。”   散伙饭比以往任何一顿都丰盛。但凌羽吃得心不在焉。缺少她调节气氛,场面冷得尴尬。   池曜东好几次想挑起话头,最后都随着米饭咽下喉咙。这种时候,好像聊什么都不合适。   “唉——”他长叹一口气。   凌羽随即也长叹一声。   “怎么了?”他问。   凌羽用筷子戳凉碟里的芥末章鱼:“真可惜,本来想喝点小酒的。但你待会儿还要开车送我回家,一个人喝,也太闷了。”   “我可以喝水作陪。”   “哼,谁稀罕!”   她好像恢复一些,对话变得愉快。   “我们以后还能经常见面吗?”   凌羽摆出诧异的模样:“你以后会很忙吧?有时间跟我见面瞎扯淡?”   池曜东笑得温文尔雅:“当然。”   他们其实很适合做朋友。无奈异性相吸,偶尔带来冲动,让人越界。此刻关系回归,两人都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凌羽率先挑破,自省道:“看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是对的。怪我怪我,怎么能对着天真无邪的池老师下手呢?”   池曜东羞得捂脸:“被你这样说,我真是一点都不开心。”   两人又聊起工作。   “你那个话剧,好像口碑很不错哎!我朋友圈里有人推荐呢!”   “因为导演很厉害啊。”   “演员也不错吧。”   “还行。”   “有认识什么好玩的人吗?听说,搞话剧的都特别疯。”   “疯跟好玩,是一个意思?”池曜东哑然失笑。   他起身去厨房拿手机,翻看通讯录时,被推送一条新闻。   看到提示语,手指不自觉点开,然后变了脸色,似乎瞥见某件事情的真相。   池曜东走回餐厅,翻转手机,将屏幕对准凌羽。   “凌凌,你可真傻。”   凌羽盯着屏幕,笑得云淡风轻:“不,我不傻。反而因为太聪明了,连假装都做不到。”   “你之前在假装什么?”池曜东瞳孔微缩,映入眼中的笑容开始变得残忍。   她说:“假装不在意,假装还能喜欢别人。”   手机屏夹在两人中间,清晰地显示着今日排名第一的热搜话题主页—— “#程应欢唐仙凡戏外官宣#”。以及,两位正主的发言。   程应欢:“感谢《大金冠》。爱你。@唐仙凡”   唐仙凡:“我也……嗯。@程应欢”   这顿饭,最终还是端起了酒杯。   池曜东三口酒下肚,脸颊微红,话也多起来。同一句话,颠来倒去,反复地说。   “你真的那么喜欢程应欢吗?”   凌羽无法作答,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   他是想灌醉自己吗?心中露出这样的疑惑,但很快就被抛开。今夜,她需要酒精,麻醉了神经,感官迟钝,痛感才会来得慢一些,让她可以承受。   很快,眼中出现雾气,头也变得沉重。凌羽拿起酒瓶看标签,竟然才七度。   她手撑桌子站起:“不行,再待下去,大概率要犯错。我该走了,你也休息吧……”   话音未落,便听“砰”的一声,池曜东的头往下一栽,撞在桌面上。   “喂!”   池曜东没有出声,似乎彻底昏睡过去。   凌羽走到他身旁,又推又喊。他仍纹丝不动,除了喘气声还在,简直死尸一般。   要不要把人搬回卧房里躺着呢?凌羽直接跳过这个问题,进屋拿来薄毯,披在他身上。   这就够了,仁至义尽。   凌羽拍打他的后背,安抚两下,转身准备离开。然而第一步尚未迈出,就有什么东西抓住她,让她无法继续往前。   回头一看,果然是池曜东。   他仍保持先前的姿势趴着,唯独手臂高高抬起。他手劲很大,似乎是因为醉酒,无法控制力道,掐得她手腕有些红肿。   “凌凌,留下来。”   这五个字隔着衣料传过来,气息稳定,吐词清晰。那个低着头、不肯与她对视的人,此刻定然无比清醒。   凌羽慢慢抽回手:“对不起,我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 第49章 程应欢的报应   《大金冠》开播发布会即将结束,韩奚开车等在后门。这门是临时开的,没有粉丝蹲守,很安全。   她关掉车灯,没多久,就见远处铁门拉开,一道人影从里面窜出。   那人把头脸遮得严实,猫腰弓背,一路小跑,边跑边四处张望,似乎害怕被人跟踪。鬼鬼祟祟、缩头缩脑的模样,幸亏附近没有保安,不然肯定要被当成小偷摁在地上。   他钻进韩奚车里,门一关,气质陡变。腰板挺直,俨然三好公民、五好少年。   “奚姐!”都小野急不可耐地甩掉口罩,凑过去蹭人一脸汗。   韩奚也不嫌弃,撸一把他头上新烫的小卷毛,发动车子:“今晚吃火锅。”   都小野双臂高举:“好耶!”   自从闹出那次当街拥吻事件,韩奚便把见面地点改在家里。   吹着空调吃火锅,麻辣牛肉配冰啤,人间极乐。   都小野嘴角挂着啤酒沫:“我今天看到程应欢,感觉他怪怪的呢!”   “哪里怪?”   “以往这种场合,他聊得比谁都欢。但是今天都不怎么搭理人。我看老板都气坏了,全程板着脸,吓死人!”   都小野说的老板是菲天影视的田总。   “田总今天一直冷着脸?”韩奚今天工作忙,没时间看直播。   “可不是吗!上台拍合照都不笑,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脸臭,心眼儿比针小!”   都小野吐槽老板,用词毫不留情。   韩奚笑着摇头,若有所思道:“这事,还真不能怪田总。”   “啊?”   见都小野又露出那种好奇宝宝的神色,韩奚无奈,端起空酒杯,示意他给自己满上。   “《大金冠》原本是个炙手可热的大项目,好几家视频网站都在抢,想要买独播版权。都快谈好了,结果程应欢那边突然闹出舆情,平台借着这个由头死命压价。田总气得吐血。最后还是凤宣老总出面,三方协商,才谈妥。”   “啊!《大金冠》亏了吗?”   “亏自然是亏不了。但肯定赚少了。做生意嘛,少赚就是亏。所以他才给程应欢甩冷脸。”   都小野咬着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谁对谁错:“程应欢真的在公祭日和日本网红一起做直播,还说了‘生日快乐’吗?”   “事情肯定是真的,但舆情可大可小。圈里心知肚明,但谁也不会在明面上戳破。毕竟,他地位摆在那儿,面子还是要给的。况且,他也不可能一直低谷,以后肯定还会起来的。所以,别凑太近,也别撕破脸,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都小野感慨:“好无情。”   韩奚哟一声,笑道:“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替他打抱不平了?”   “一码归一码。反正我不当势利眼。趋利避害,那是虫子的行为,我是高等动物,要有追求。”   韩奚也不和他争,只是暗暗庆幸在《大金冠》播出之前,程应欢那一方主动提出解除合作合同,不然,按照先前约定的两人捆绑宣传的路子,都小野肯定要被他连累。   如此,便不得不提今日的爆点新闻。   她在心底默念:“感谢唐仙凡。”   程应欢是从正门离开的。   他在前呼后拥中,和唐仙凡坐上同一辆车。   身后的闪光灯还在继续,如同自带导航的螃蟹钳子,紧盯某人脚后跟,幻想能趁他不注意,咬下几口肉来。但通常都没有肉,只是几块死皮。   程应欢仰头干掉大半瓶矿泉水,终于觉得恢复些许精神。他上半身往前倾斜,拍打驾驶座的靠背:“老陈,先送仙凡回家。知道路怎么走吧?”   司机点头说知道,随即手打方向盘,准备进入四环路。   欧欧坐在副驾,后排只有他和唐仙凡。女性香水特有的甜味源源不断地挥发在空气里,程应欢闻着有些烦躁,摁下车窗,打开一条细缝。夜风透进来,带入清凉的空气,却吹不散车里凝重尴尬的气氛。   四个人。前排那俩埋头工作,努力扮演隐形人。后排这俩,各自挨着车门坐,中间的空余能再塞下两个成年男性。   程应欢看见唐仙凡攥紧的手,知道她心里正不安,但他并不打算打破这沉默。因为没什么话好说。   路程并不远,二十分钟左右就抵达。   车停在楼前,闪着灯。   唐仙凡车门开了一半,回头望着他:“程老师……”   似乎有话要说,但再次欲言又止。   羞涩、矜持,太爱护脸面,所以想要什么,从不主动争抢,而是通过忧郁的眼神、扭捏的肢体去暗示。这种女性不同于苏照、陆欣,但也是程应欢熟悉的。他总能很轻松地破解那些暗示,然后找到取悦对方的方法。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世上有许多为情所苦的男性。他们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获得异性的青睐,或一直被伴侣嫌弃,常因难以捉摸的“女人心海底针”陷入窘境。他们大概愿意为了获得这种天赋,支付任何高昂的代价。   而程应欢对这个天赋已经开始厌烦。   要是不懂就好了。   他打开自己那侧的车门:“好,我送你上去。”   楼前的照明灯将四下照得雪亮。和跨年晚会那天一样,程应欢拎起她的裙摆,扶她走过台阶,最后随她一起进入电梯。   “几楼?”   “十六。”   指尖摁下“16”,往回收时,蹭过与它只有一层之隔的“18”。   ——曾有一位预言大师说你是我的十八层地狱……   毫不相关,但那个声音又来了。   程应欢握拳砸在那个“18”上,仿佛这个数字就是他厄运的开端。   旁边的唐仙凡失神望着他,不知所以:“你、没事吧?”   太阳穴跳得很痛。他听见这句话,也听懂了言外之意。   有些反应已经刻入骨。他回头对人笑得亲切:“没事,就是首播压力有点大。”   唐仙凡笑起来:“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这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笑容在脸上僵住。   “谢谢。”程应欢快速做出回应,免去了她的尴尬。   唐仙凡几乎是逃出电梯。   看她低着头奔跑,程应欢特别想提醒一句:“裙子拎起来,小心摔倒!”   但终于忍住,没有喊出口。——也可能是唐仙凡跑得太快,他没来得及。   电梯下行时,方敏给他打电话。   “喂,电梯里呢,长话短说。”   “《大金冠》首播数据出来了!想不想知道?”   方敏对他已经很久没有好脸色了,这会儿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开玩笑,答案不言而喻。   “估计很不错吧。”   “是相当不错!”方敏加强语气,“辛苦这么久,总算勉强扳回一局。”   程应欢打个呵欠:“您老高兴就成。”   “哼,现在高兴,太早了。后面还有俩月呢,你给我专心点儿!安全收官,比什么都重要。再惹幺蛾子,我非……”   “敏姐,你这些狠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换个花样行不行?”   “少废话!如果再惹幺蛾子,我就送你去十八层地狱!”   开播日、官宣日,《大金冠》在网络世界引起的震荡并未随着零点到来而终止,余波仍在向外扩散,甚至,在毫不起眼的地方,掀起新的高峰。深夜加班的某浪运营人员如果仔细观察今晚的后台数据,肯定会注意到一个叫“海帝后宫”的超话活跃度正在暴涨。   不是水军,也不是机器人,不过是一群八卦爱好者因为主线剧情迎来更新,正在发疯而已。   有人敲锣打鼓,满世界宣告自己慧眼如炬,押对了CP。   “我早说过,成仙szd!之前跟我对赌的朋友,快过来兑现赌约!5k小黄文,一个字都不能少!”   “在下心服口服,这就上菜[链接]”   “谢谢厨子!夜宵很美味!”   有人连夜开扒路透、花絮、跨年晚会粉丝跟拍视频,于一片混沌之中抽取蛛丝马迹,试图整理出时间线。   “跨年的时候肯定已经在一起了!”   “再往前推,海帝临杀青的那个月特别不正常!一天八条微博!问题在于,这是暧昧期刷存在,还是秀恩爱啊?”   “戒指!戒指!卧槽,我找到了情侣对戒!羽化成仙,草,真他妈浪漫!”   资深大粉们比较淡定,旁观首页狂欢,慢慢品出一丝异样,转而在群内讨论。   A:“说不上哪里不对,总觉得怪怪的!”   B:“同感。这个官宣文案,简洁得不像海帝的口吻。但说代笔,好像又不至于。他最近是不是受啥刺激了?”   C:“插个问题。《大金冠》拍摄期间,海帝是不是正和陆欣藕断丝连中?”   A:“啊,我想起来了!这事之前实锤过。”   D:“不是吧?欢欣输给了成仙?我塌房了!”   E:“咳,容我插个嘴。为啥你们都不考虑营业CP的可能呢?你看这个时机,专门挑《大金冠》首播的日子。还有,文案里一共才几个字,就这还要提一嘴《大金冠》,太刻意了吧。”   B:“哈哈哈哈,你天真得让人怜爱!”   C:“众所周知,海帝是个恋爱脑,从来不营业。戏外拆官配是基操。”   D:“啊,欢欣!说到拆官配,就不得不提当年的欢欣盛世!”   E:“欢欣盛世啊,可惜我来晚了,没赶上。前两天考古,嗑得昏天黑地,终于理解为啥那么多人意难平了。”   D:“其实现在的欢欣也好嗑。有多恨,就有多爱,糖刀齐发,别有一番风味。”   A:“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G:“我忽然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海帝是不是失恋了?”   其他所有人:“哈哈哈哈哈哈,你在做大梦!” 第50章 《旧爱》   剧组里的友情大多都是一期一会,杀青之后各奔东西,很快相忘于江湖。直到宣传期,才有可能再度相会。钟先以前总是很喜欢这种重逢,但《大金冠》的情况有些特殊。   近日与程应欢的频繁会面,让他无比纠结。   这张婚礼请柬,到底要不要发出去呢?同组的导演和其他几位交好的演员都已经邀请过了,把这个大男主晾一边,属实不太好看。   对此,准新娘的态度是:“无所谓。他愿意来,我就接待,不在我婚礼上捣乱就行。”   钟先拉着陈素讨论一番,觉得程应欢作为一个前任多得可以建国的人,应该也不会介意和凌羽在别人的婚礼上碰面。回想两人分手时,似乎也没结仇,应该不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   于是,某天临下班,他走到程应欢跟前,把那张几乎要被揉烂的请柬送了出去。   程应欢掀开看一眼:“哟,这日子选得真好!”   钟先见他这态度,大松一口气,眯眼笑道:“托你的福!要不是你,我和莲莲也没机会认识。你也算我们的媒人呢!”   程应欢手心朝上:“那我怎么没看见媒人红包?”   钟先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所以你去不去呢,大媒人?”   程应欢做出为难的样子:“老钟啊,你这日子,确实很有纪念意义,但撞了我的生日,不好安排呀。有人老早跟我预订好,让我陪她一整天,我不能食言。”   看来是佳人有约。钟先表示理解:“那我也不强求了。等我们回来,再给你发喜糖。”   “行嘞!放心,我人不到,礼一定到。祝你们白头偕老!”   唐仙凡也收到了钟先的婚礼邀请。然后,婉拒了。   “我那天、有工作。”   这当然是假话。她早就和工作室打过招呼,要把那天空出来,绝不安排工作。   因为在她心目中,钟先的新婚之日,远比不过程应欢的生日。   她错过了去年的三十二岁。今年,总该有出场的理由吧。没有人可以阻拦,她一定会把握好这次机会。朋友们都被邀请去参加钟先的婚礼,程应欢的生日派对上,人一定不多。那会是她继上次跨年晚会之后,离他最近的一次。   唐仙凡沉浸在浪漫的幻想里,无比期待那个日子的来临。   程应欢今年不想搞那些闹腾的生日party。方敏以为他又犯懒,准备大发慈悲地过来帮他操持,被程应欢拒绝三连。   “不要不要,我今年就想在家瘫着。啥都不干,玩一天游戏,晚上煮个火锅,吃完就睡。不知道多舒坦!”   “好吧,随你便。”方敏也不多费口水,利索地挂掉电话。   她已经签下那位惦记许久的新人,分给程应欢的精力逐日减少。最后只剩下例行询问,其他的,公事私事都不管了。   没人追在屁股后面念催命符,程应欢越发懒散。他顶着鸡窝头出去买早饭,路人看见他胡子拉碴的脸,都不敢认。   “哥,怎么能连胡子都不刮,太堕落了!”   最后,还是欧欧强行把他摁在洗手台,举起了剃须刀。   然而还是晚了。网上那些见风就是雨的八卦大V们,嗅到一点腥味,纷纷涌来。   “昔日男神变大叔,看看岁月饶过谁……”   “这就是你们说的天生丽质、无敌素颜?绝了,跟我二大爷不相上下!”   “程应欢面容憔悴,金童玉女神话破裂,成仙CP疑分手……”   “男人失恋有三种典型行为,分五个阶段……”   程应欢看到最后一条,瞬间炸毛:“呸,说我失恋了?放屁!你丫算什么狗东西!”   欧欧在厨房听见骂声,立马飞扑出来,夺走他的手机,锁进柜子。   “还我!”程应欢腾地一下蹦老高,抬脚就踹。   欧欧在客厅里躲来躲去,边跑边叫:“哥,冤枉啊,是你叫我盯着你的!你说不管怎样,今天一定不能让你看手机!”   “那你刚才去哪儿了!这时候蹦出来管老子!”   程应欢生气的时候根本不讲理,欧欧有口难言,被他追得抱头鼠窜。   俗话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欧欧心头的小火苗在这场鸡飞狗跳的追逐大战里越烧越旺,亲爹的铁掌、亲娘的耳提面命,逐渐都被抛到脑后。   他在一面墙前急刹车,转身,双手叉腰,气势很足地吼道:“你被凌羽姐甩了,又不是我的错,干嘛一直拿我撒气!”   这话一气呵成、一捅到底,完全没有迂回停顿,叫人避无可避。   程应欢迎面中招,脸都气歪了:“你……”声音卡在喉咙里,白眼直翻,似乎急火攻心,马上就要厥过去。   欧欧从没见过他那样,狠话放完,这会儿又有点害怕,小步凑近,慌乱地道歉:“哥,我、我胡说的,你别生气……”   程应欢干呕了一下。   像是放大招读条忽然被打断,他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经看不出怒色。   “你骂得对,我跟你生什么气呢。”程应欢拍拍小助理的肩膀,脚尖转向厨房,“走,看看今晚都有啥好吃的。”   欧欧被他这番精神分裂似的换脸术搞得心有余悸,赶紧跟上,同时捂好嘴巴,再也不敢乱说话刺激他了。   鸭肠、鸭血、牛肉、黄喉……看着摆满盘子的餐桌,两人特别满足。欧欧拿出冰好的啤酒,正准备往外倒时,门铃忽然响起。   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   “你点外卖了?”程应欢问。   “没啊。”欧欧跑过去,看到门口视频监控上显示出来的人脸,高喊道,“哥,是唐仙凡!要开门吗?”   程应欢立马皱起眉:“她又跑来干什么?”   “可能是来庆祝你生日吧。”   “我又没请她。”   “那,要开门吗?”   “算了,开吧,总不能装作不在家。”   “你们在吃饭?”唐仙凡一进门就闻到火锅底料的香气,局促地站在门边,“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程应欢很热情,引她进入主客厅:“没有,正正好呢。你吃晚饭了吗?要不一块吃点儿?”   这对唐仙凡来说是意外之喜。她眼中泛起无法隐藏的笑意:“可以吗?”   “当然可以,火锅嘛,加一副碗筷就行。”   长方餐桌,唐仙凡坐在程应欢对面,锅里沸腾的热气时不时熏到眼睛。   她做不到只是吃饭。   “程老师,祝你生日快乐。”唐仙凡端起啤酒。   “谢谢。”程应欢动作娴熟地碰一下,饮一口。   她看看四周,什么特别的装饰也没有:“今年怎么这么冷清?我还以为,程老师会和去年一样办个主题派对呢。”   程应欢嘴角抽动,似乎有些不悦。   唐仙凡怀疑自己说错话。但似乎只是错觉。转眼间,就听他懒洋洋地回:“累了,怪麻烦的。”   “也是。”唐仙凡连忙附和。   饭后,八点整。   欧欧在厨房洗盘子,程应欢泡了一壶消食的果茶,拎出来,走到客厅,给唐仙凡倒一杯。   “听说你最近在玩乐器。”唐仙凡打开桌上放着的乐器盒,“其实我也不懂,都是拜托朋友推荐的,你看喜不喜欢。”   “吉他啊。”程应欢拿起来,随手拨两下弦,“音色不错,挺纯正。”   “这是相思木……”   “嗯。”   唐仙凡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太普通了?”   “没有,礼物很好,我收下了。”程应欢把吉他放回去,合上盖子,抓着乐盒背带,往储物间走,“你坐会儿,我去把东西放好。”   看不出喜欢,但好歹收下了。唐仙凡暂时宽心,开始品味那杯味道浓郁的果茶。   唔,有点酸,好像放了很多百香果。她把杯子放回四角桌。   可能是因为这会儿程应欢不在,她神经放松,视线跟随手的落点,随意打量。桌子设计简单,透明玻璃桌面,往下是双层杂物架。里面东西摆得很乱,唯有一本书平平整整,贴边放着。   唐仙凡伸手拿出来,见是一本十六开的摄影集,还未拆封。   封面色调灰暗,阴霾天的都市背景,一对男女在天桥上擦肩而过。看底部介绍,这张照片似乎叫作《旧爱》。如此封面,再搭配上《LOST》的书名,摄影师仿佛在刻意渲染一种无法圆满的宿命感。   唐仙凡指尖一颤,那本厚厚的影集从手里滑脱,重重砸在地上。   恰在这时,程应欢从里屋出来,见到这幕,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他像抢救坠地的婴儿,一把将那本影集抄进怀中。手指一寸寸抚过封面,检查塑封是否有破损。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那是一碰即碎的瓷器。   唐仙凡被那声怒吼吓坏了,随即看到他那样子,敏感地察觉到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不知道它对你那么重要。没摔坏吧?”   程应欢仿佛被她那句话拉回理智,抬起头,脸上虽阴云密布,但总算不那么可怕了。   他解释说:“这书不是我的,我只是代为保管。”   “替一个很重要的人保管吧?”唐仙凡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把这句话问出口。   程应欢眼中冒出一丝厌恶。   这厌恶一闪而过,原本不会被谁捕捉到,但唐仙凡此刻正直视他。她被那个眼神刺痛,泪水涌出,又快速擦掉。   “程应欢,你讨厌我吗?总这么没皮没脸地往上贴,应该很让人讨厌吧?我知道,可我就想从心一次。也许,哪天能等来你的回应呢!——但其实不可能,对吗?因为你心里忘不掉旧爱。即便我做再多,对你而言,都是负累,是烦恼,对吗?”   唐仙凡撕开两人之间那些虚伪客气的假面。原本桃粉色的暧昧,除掉滤镜之后,变成粘稠的鲜血,血丝如藤,绞缠住心脏,让她疼得浑身战栗。   结束!她需要一个结束!   理智和情感都在呼唤。   唐仙凡从沙发上起身,平视着程应欢:“既然忘不掉,为什么不把她追回来?”   如果程应欢和别人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在一起,牢不可破,密不可分,她就不会再存着侥幸的希望,也不会攥着手心里那一两秒的甜蜜去填补各种痴心妄想。   程应欢被问住了。他似乎回忆起不好的事,口中舌头搅动,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太难吧?如果是拉不下脸面……”   唐仙凡句句逼问,程应欢脸色越发难看,空出一只手揉太阳穴,对她下逐客令:“你该走了。”   “你还没有回答……”   “我的私事跟你没关系吧!”程应欢终于爆发,“唐仙凡,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以前在剧组,我确实故意勾引过你。这事儿,我承认,现在也跟你正式道歉。以后,请离我远一点。因为我看见你,很烦。”   他狠狠咬重最后两字,说完就把人往门外推,彻底抛弃往日的风度和气量。   砰的一声,大门在身后关闭,正式宣告那个幼稚的爱情梦就此破灭。唐仙凡终于获得她想要的释放和解脱。斩断心头锁链,再也不必牵挂,不必困在原地挣扎。她重获新生。   “程老师,告辞。”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完,抬步离去,再不回头。   欧欧从厨房出来,发现程应欢独自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本又厚又大的书,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精神不太稳定的样子。   鉴于他今天曾有过的各种不正常表现,欧欧担心他又发病,赶紧凑过去送关怀:“哥,你没事吧?”问完才发现这屋里少了一人,“哎?唐小姐呢?”   程应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脖子僵直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口气:“欧欧,帮我订张机票。”   小助理立马想到去年某天晚上,也得到过这样的指示,最后结局那叫一个惨烈。顿时脑中警铃大作:“这么晚了,哥,你要去哪儿啊?要不咱还是待在家里吧。”   程应欢不为所动:“我要去参加婚礼。” 第51章 婚礼自救指南   婚礼当天,最累的当属新娘。这似乎是所有人的共识。但傅莲最擅长的就是打破共识。在这场奇葩遇奇葩的婚礼上,伴娘是个消耗品,凌羽连同胡笑、神婆,三个智力正常、体力过硬的大活人都不够她玩的。   传统的仪式流程被她各种奇思妙想冲垮。   比如,正要宣誓互戴戒指,司仪一串熟练的台词,把气氛渲染到位,就等台下宾客鼓掌流泪的时候,新娘忽然跑过来抢走话筒。   “凌凌,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舞一段?”   被点名的凌羽分外难堪,压住翻白眼的冲动,在心里大吐不文明之词。   年轻的新娘不着调,拎着婚纱裙摆,想即兴跳踢踏舞,要新郎官站在一旁说rap给她伴唱。可怜的钟先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站在台上,一脸惊慌失措。   凌羽淡定地掏手机,开始在网上给他找歌词,顺便下载音频。   这空档,傅莲无师自通地给自己热场,讲几个笑话,来几段贯口。女方宾客区时不时爆发出海浪般的狂笑,足以证明新娘这种乐于娱人娱己的高尚品质是家族遗传。   三个伴娘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熬到仪式结束,晚宴开始。   新人敬酒,伴娘也要陪同。作用是代喝。三位伴娘谁都不是海量,提前商量好,要接力完成。凌羽负责跑中段,也就是女方宾客到男方宾客的过渡区。   好死不死,男方宾客第一桌,就是《大金冠》剧组。   “小钟,恭喜啊!”赵昆导演一马当先,举着五十度的高粱酒,一饮而尽,属实豪气干云。满桌掌声起哄,新人自然也不能示弱,哐哐又搬来两瓶,一副要把大家喝死在这里的架势。   推杯换盏间,有人认出凌羽:“哎,这位小美女不是程老师的女朋友吗?真巧,在这儿碰见!”   若在平时,这话肯定不会被扔到台面上。但此刻酒过半巡,人人顶着大红脸,说话不过脑,难免没分寸。   凌羽作为伴娘,当然不会给客人难堪,举起酒杯:“难得您还记得我!这叫什么,他乡遇故知,缘分啊,咱不得走一个?”   那人吨吨吨几口酒下肚,脑袋发热,转眼就把她忘了。   这一桌,漫长得好似绕走赤道,每秒都在被强光炙烤。凌羽胃里翻腾,但仍要面带微笑,口出妙语,哄得所有人高高兴兴才行。   大喜之日,不可失态,想想那个醉酒胡话然后被自己的亲外甥连人带凳子抬出去的舅姥爷。——凌羽不停在心里默念,企盼这段临时编造的咒语能帮她渡过此劫。   然而起效甚微。   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抽出一点精力做计算,发现今夜喝的量远远够不到临界值。   看来,酒没错,错的是她。   为什么不避过《大金冠》剧组呢?她反复拷问自己,得出的答案让她气得想抽自己嘴巴。   ——因为程应欢不在其中。   没有尴尬的重逢,她本该掌控全场,谁知会被无名氏一句戏语喊破了防。罪魁祸首远在千里之外,凌羽只能在心里痛骂自己轻敌。   咳嗽和呕吐都是难以自控的生理反应,忍一时,靠的是毅力,但最终总要爆发。凌羽咬牙跑完中段,见到胡笑走近,赶紧把“接力棒”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冲进洗手间大吐特吐。   独立密闭的空间,让她的喘息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有些失控的东西将要破笼而出。凌羽不敢久待,匆匆收拾完,推门出去。   门外,有人在等。   西装领带,年轻英俊,正是刚刚和她一起陪酒的伴郎,钟先的堂弟钟声声。两人在婚礼筹备阶段就见过面,也一起吃过饭、聊过天,彼此还算熟悉。   “你没事吧?”他见凌羽脚步不稳,忙走过来搀扶。   凌羽也没和他客气,抓着他胳膊,就往人身上靠:“没事,出去透口气就行。”   “我陪你?”   “好。”   门口迎宾处有一辆巨大花车,往左是一段露天长廊,两侧用百合和金色郁金香布置成花墙,墙上挂满照片,记录着这对佳偶的甜蜜过往。照片上的傅莲,表情依旧千奇百怪,不像个人,但有更多,是凌羽不曾见过、是她只对着爱人才显露的一面。   凌羽忍不住发出羡慕的感慨:“真好。”同时也倍感寂寞。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钟声声不知从谁嘴里——十有八九是大嘴巴傅莲——听说她不久前才和男友分手,以为她此刻触景生情,于是变着法儿地说话安慰。但慌乱之下,技法拙劣,听得凌羽哭笑不得。   “啊呀,你快闭嘴吧。再说下去,我都要变成秦香莲了!”   凌羽捂脸大笑,引得对方也闹个大红脸,瞪眼控诉:“别笑啦,我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   凌羽敷衍点头:“是是,感谢小钟同学,一心向我。”   钟声声:“……你知道就好。”   凌羽是个在情场上硕果累累的王者玩家,雷达之敏锐,远超常人。很多时候,只一眼,就知道对方怀抱何等心思。大多时候,她都听之任之,喜欢就撩一下,不喜欢就冷处理,全看心情。比如此刻,她需要陪伴,所以会伸出爪子回撩两下。   但钟声声是傅莲的小叔子,这个身份实在敏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所以,虽然他年轻貌美、体贴可人,还时不时发射试探性的求偶信号,凌羽依然决定装瞎到底,把这种亲近严格控制在朋友的分寸里。   她伸个懒腰,正想东拉西扯时,手机忽然响了。   一串急促的音乐鼓点,不是她所熟悉的来电铃声,而是——闹钟。   满脑子莫名其妙。婚礼流程都走完了,还有什么大事需要本伴娘亲自定闹钟提醒?   凌羽打开手机查看:10月31日22时40分,程应欢生日。   仿佛被人一个闷棍打进时光隧道,凌羽恍如隔世般望着去年此时此刻的自己。   ——吸血鬼女爵在深夜的儿童乐园里荡秋千,听见闹钟响起,立马恶狠狠地关掉。火气上头,只顾咬牙切齿地发射诅咒,忘了把已经过期的闹钟彻底删除。   传说中不可逆转的时间在现代机器的记录里,竟是会循环的。它慢吞吞地转一圈,又到达这个节点。   凌羽感觉自己遭遇了一场跨越时空的袭击。   “有什么要紧事吗?”钟声声见她捏着手机一动不动,很是担心。   凌羽抬起头,眼中有他看不懂的火光在燃烧:“不重要……没你重要。”   钟声声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等同于表白的宣言,就觉脖子一紧、眼前一黑,唇上传来濡湿的触感,瞬间吓得气都不敢出。凌羽没有给他发愣或拒绝的机会,如台风过境、野火燎原,一路摧枯拉朽,见神弑神,见佛杀佛。他只坚持了三秒就缴械投降,被这阵狂风吞没,输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花墙之下,年轻男女热烈忘情地互啃,怎么看,都是一幅花好月圆、两情相悦的好图景。   凌羽双目微睁,在吞吐的热气里,猛然撞上一个人的视线。它刺透黑夜,隔着花香四溢的长廊,直射过来,像一颗偷袭的子弹。   “唔……”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头痛欲裂。   凌羽推开钟声声,指着长廊尽头处,呼吸急促:“刚刚那里有个人,你看见没?”   钟声声一头雾水,顺着方向看过去:“没有啊。”那里空荡冷寂,连偶尔路过的人都没有,巨大的花车在黑夜里只剩下轮廓,远观好似一座坟茔。   凌羽跑过去,用力跺着脚下的石砖:“不可能,就在这里!我看见了,明明就在这里的!有个影子!”   “可是,确实没有人啊。”钟声声无法理解。前一秒还抱着他狂亲,这会儿找什么影子!难道是故意胡闹,免得两人尴尬?可看她的表情,也不像啊。   凌羽如同受惊的兔子,眼珠在眼眶里不安分地抖动,仿佛身边随时会跳出一头饿狼,把她叼走。   钟声声走过去,想要安抚她,但手还没挨到肩膀,就被她狠狠打开:“别碰我!”   她浑身炸毛,扭头就跑——不,是逃。   钟声声更困惑了,两三步追上去,拉着她问:“你到底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凌羽用手捂着双眼,一副天塌下来的语气:“要命,我竟然出现幻觉了……”   钟声声安慰她:“眼花而已,没什么啦——”   凌羽回过神,再度打掉他的手:“别碰我!别跟着我!滚开!”   她红着眼睛,恶狠狠地朝他龇了龇牙,大有他再跟过去就一口咬死他的架势。   钟声声不懂凌羽的转变,但看懂了她的脸色。犹豫再三,终于松开手。看着凌羽头也不回地跑远,他晃晃脑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一场被人强吻的春梦。   深夜,女人盛装打扮,失魂落魄地独自走在海边。   “她都溜达半小时了,不会要等到周围没人,跳海自杀吧?”   “哎哟,可别!长那么漂亮,有啥想不开的……”   “你们看,她戴着腕花呢,但是没有穿婚纱,八成是从哪个婚礼上跑出来的伴娘……”   “看来是感情问题。唉,美女总是为情所苦,天妒红颜啊!”   围观群众吃着烧烤闲聊,脑补出一场“我爱的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的苦情大戏。   神婆拎着裙摆来到海滩边,一脚下去,后跟深深陷进沙子,差点以头抢地。她慢条斯理地脱下鞋,赤脚踩在余热渐消的细沙上。远处,和她穿着同款伴娘裙的身影还在海风中摇晃。   “凌凌。”   神婆眼中看到的世界和常人不同。   比如此刻,她又看到凌羽头顶那棵只有盆栽大小的桃树。以往那树上总是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生怕被同根而生的兄弟姐妹抢了先,现在却朵朵凋败,干枯、变色,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花瓣随着主人的走动簌簌而落。   这种枯萎并非外力造成,没有狂风骤雨、雷暴闪电,它只是悄无声息地死亡。   这景象看得人心慌。   神婆追到凌羽身后:“凌凌,十八层地狱的预言应验了吗?   凌羽慢慢回转过身。   两人对视,神婆不禁内心震动。   在她的印象里,凌羽性格乐观豁达,天大的闹剧落在身上,也是举重若轻,像衣上的灰尘,掸一掸就好,再不济,洗个澡,别妄想能留下什么深刻印记。   但这次不一样。   固若金汤的外衣层层剥落,她似乎快崩溃了。双目茫然睁大,向外伸出的手上爆出一根根青筋,像濒死的窒息者想要徒手抓住一团空气。   “佳悦,救救我……”   傅莲直到后半夜才听说自己伴娘失踪兼晕倒的事,赶到凌羽房间,在床边看到胡笑和神婆蓝佳悦,气鼓鼓道:“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胡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闭嘴,然后拉着两人去到隔壁。   这是她和路征的房间。但男朋友此刻已经被她赶到别处。   “咱们,开个会吧。”胡笑颇有领导风范。   “求之不得!”傅莲急性子又来了,连声催促,“快说说,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还晕倒了?应该也没喝太多啊……”   胡笑打断她的喋喋不休,言简意赅:“因为程应欢。”   “啊?”傅莲显然跟不上这个节奏。   她快速眨眼,一会儿看胡笑,一会儿盯神婆,希望有人肯纡尊降贵,再为她解释两句。   程应欢?这个名字不是早就被扫进故纸堆了吗?一整年了哎!期间凌羽不知道勾搭了多少鲜肉美男,按说早该翻篇了呀!怎么突然又冒出来,闹得兴师动众?   “凌凌她……还对那位念念不忘吗?”傅莲不自觉压低声音,仿佛这话自带放大音效,稍不注意,就会吵醒隔壁沉睡中的凌羽。   看到对面两位默认,她忽然愤慨:“凌凌怎么不早说!我要是知道,才不会挑这个鬼日子结婚呢!臭男人,晦气!”   胡笑示意她控制音量:“凌凌隐藏得很好。我估计,连她自己都快被骗过去了。”   “啊,所以真是因为我结婚选的这个破日子,她才爆发的吗?”傅莲脸上又委屈又难过,但她忽然想到什么,激动得狂拍胡笑,“等会儿!我记得,当初他们分手,不是凌凌甩的他吗?怎么到头反而是她自己念念不忘?这不合逻辑吧!”   “你还知道逻辑呢!”胡笑白她一眼,抽回已经被拍红的手臂,斜眼看神婆,示意她来解释。   蓝佳悦转动着手上那颗据说可以通灵的黑曜石戒指,复述了“程应欢是凌羽的十八层地狱”的预言。   “你的意思是,凌凌察觉到自己要输,所以赶紧跑路,结果跑都没跑掉?”这局面有点颠覆认知,傅莲脑子里一团浆糊,“那咋办?”   “帮她打赢这一仗。”   胡笑一锤定音,士气瞬间鼓舞。   傅莲打起精神:“有道理!不就是个男人嘛!姐姐我坐拥十二星座,没什么攻不下的!”   胡笑满意地点头:“我有个计划,等你度完蜜月回来……”   傅莲一听“计划”二字,激动得灵魂打颤,连连挥手说:“蜜月什么时候都能度,凌凌这事可拖不得!——女神,啥计划,快说来听听!”   女神摁下她贴过来的脸:“虽然我很欣赏你为朋友插老公两刀的精神,但你真的不用考虑钟先生的心情吗?刚结婚,蜜月旅行就放人家鸽子,不合适吧?”   蓝佳悦也难得开口劝阻:“莲莲,这样确实不好。就算是正缘,也不能随意挥霍对方的感情。”   “我没随意挥霍!”傅莲两手叉腰,很是志得意满,“不是我吹,我们老钟可欣赏我这种舍己为人的江湖义气了!要不是我俩异性相吸,早结拜了!凌凌这事儿,让他知道了,没准比我还热心呢!哎呀,他就是闷骚,你们慢慢就会明白的……”   说到这里,傅莲福至心灵,想到一个点子,大叹自己是个小机灵鬼:“女神,老钟这身份,好适合刺探军情!怎么样,要不要我过去游说一番,把他也拉入阵营?”   胡笑摸摸下巴:“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他帮忙。”   傅莲合手抱拳:“得嘞!请女王大人下令。”   女王轻勾手指,招她附耳过来:“我要知道程应欢最近一个月的行程。”   傅莲自信满满:“小事一桩,保证完成任务!”   女王奖励似的拍拍她的头,然后看向神婆,发出第二道旨:“佳悦,你明天和凌凌一道回去,务必把她送进家门。出来的时候,顺带拿一样东西。”   神婆淡定点头。   傅莲好奇心重,追问道:“什么东西?”   “下钩的饵。”女王抛出一个暧昧眼神,露出“敬请期待”的表情。 第52章 密室逃脱   婚礼过去,凌羽恢复正常。她懒得深想,把自己的失态完全归咎于那个不祥之日。   好在,唯一的目击者不是八卦天后,她随便扯句“喝多了,胡说八道呢”的谎话,就把事情揭过去,之后无人再提。   时间大踏步进十一月,凌羽心无杂念地投身工作。   这天,她又从胡笑那里抢来一单私活,打车来到三脚架艺术园。   该园区相当于广告行业的横店影视城,大大小小的工作室、摄影棚遍布其中。凌羽也算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来到二号棚,却见大门紧闭,一时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   打电话问许洁,却听她不慌不忙地解释:“抱歉,我们堵在路上了,估计还得半小时才能到。那边就你一个人?”   “是啊。”凌羽无语望天,感觉有些奇怪。这伙人向来雷厉风行,严谨得要命,行程安排细化到分钟,竟然也会迟到?她啃着手指,站在寒风里哆嗦两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许洁似乎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待客不周:“要不,你先进去吧。棚里有休息室,比外面暖和。”说完发来一串数字,是二号棚大门电子锁的密码。   二号棚的置景走重工业废土风,打开门,迎面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它由旧工厂改建而成,保留原来的骨架结构,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全方位的艺术性夸大。旧工厂地形复杂,外露的管道四通八达,改造之后更是如同迷宫。饶是凌羽这等熟客,进去了也得时刻注意路标。   凌羽拐进休息室,放下背包,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刚喝两口,听见外门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动。这声音原本不大,但在棚内回音的叠加作用下,相当有穿透力。她端着水杯,慢悠悠地踱步出来:“你们可算来了……”   话未说完,咬了舌头。   许是为了配合影棚的废土风,室内墙壁并没有修复,仍被涂鸦油污占满,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程应欢穿着修身的呢面风衣,搭配羊绒围巾、牛皮马丁靴,手插口袋,用一种拍杂志封面的风骚姿势,站在写满末世斑驳的墙体之下,像个不合时宜的天外来客。   “怎么是你?”她脱口而出。   程应欢状似不满地抬起一边眉毛:“哦,你原来在等谁?”   凌羽不答,斜着眼睛看他:“您这尊驾,来我们这小地方,有何贵干?”   程应欢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四处甩甩:“没什么贵干。就是刚才在门外看见熟人,过来打声招呼。——哎哎,瞪我干嘛,我说的可是真话。咱们当初也算和平分手,应该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吧?嗯?”   鼻腔里哼完最后一个音,他已经走到凌羽面前。身高优势让他如同泰山压顶,凌羽忽然有种炸毛的感觉,朝上怼过去一个死亡白眼:“是啊是啊,这世上哪有比一大清早就被前任送温暖更愉快的事呢?我真是谢谢你哦!”   程应欢恬不知耻,明明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依旧笑眯眯地点头:“不客气。”   凌羽头大如斗,懒得和他打嘴仗,只想在同事们到来之前,赶紧把这瘟神送走。于是大踏步走到门边,伸手拧动门把,使劲一拉,然而门纹丝不动。   凌羽一时没想太多,以为自己用劲儿太小,当下踩稳脚底,身体后仰,手臂肌肉绷紧,又拽一次。   结果,如同蚍蜉撼树。   这下,凌羽终于意识到问题。低下头,仔细研究完门上安装的电子锁显示屏后,试探地摁了摁开锁键。然后,听见了嘀嘀嘀的报错声。   “日!”凌羽在心里骂娘,回头质问最后一个摸门的人,“你刚刚进来的时候碰过哪里?”   程应欢原本抱手站在一旁,看着凌羽捣鼓那锁,既没插嘴胡说,也没上手帮忙,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这会儿遭遇凌羽冷眼炮击,立马双手平举,表情无辜之极:“我什么都没碰,这门是自动关的。”   凌羽狐疑地瞪他。   程应欢冤枉大叫:“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我锁你干什么?”   “哼,鬼知道!”凌羽越看越觉得程应欢可疑。莫名其妙地出现,人一来,锁就坏了。如果不是故意,只能说明这货真的很晦气。   然而晦气本人并不觉得,隔着四五米的距离观摩了一阵电子锁,事不关己地评价:“智能锁果然不靠谱,亏得我在这方面比较传统,家里用的都是机械锁……”   凌羽本要翻白眼,听到后面那句“机械锁”,猛然想起二号棚还有一个后门,用的正是机械锁——应该能从内部直接打开。   是呀,在这儿跟一把无法沟通的电子锁死磕什么!当下就掉转脚尖,往里走。   程应欢看见她的动作:“喂,你去哪儿?不管这门了?”   凌羽连头都不回:“懒得跟你闲扯,我去后门……”   话未说完,忽听四周哗啦一声,灯光全灭。   室内拍摄不需要自然光,有时为了避免外部干扰,还会安装挡光板。如今灯一关,棚内如同暗夜,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情况!停电了?”凌羽睁着大眼,在黑暗中惊问。   今天到底撞了什么邪!如果不是当下治安良好,她几乎以为自己被什么杀人魔盯上,要在这不见天日的棚里把她给刮了。   旁边有人影晃动。   “没事,应该是跳闸。”程应欢的语气相当日常,一下把她从恐怖电影的氛围里拉出来,“你带手机了吗?给园区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开门,顺带也看看电路。”   凌羽伸手摸到墙壁,贴过去站稳:“我的手机在包里,包搁在休息室了。——拿到也没用,棚里信号差得要命,短信都发不出去,更别说打电话了。”   “至少可以照明吧。”   凌羽点头表示有道理。   她伸长手臂,对着身边的人影抓了抓。但黑暗中无法辨别距离,四处扒拉一阵,什么都没碰到,想开口让他走近些,又觉得这种请求有损她无所畏惧的气势。   正悻悻往回抽,手上忽然一暖,被人反向抓住,十指紧扣。   然而不等凌羽心头冒出一丝感动,就听程应欢在那边大放厥词:“哈哈哈,你可真瞎,抓半天都抓不到,看得人急死了!”   凌羽一口老血哽住:“程应欢,你要不要喝一口哑药?可甜了。”   他委委屈屈地“嘁”一声,好似在抱怨她不懂玩笑之乐。   去你妈的玩笑之乐!拿我开涮的玩笑,能乐就有鬼了!   凌羽气得说不出话,而程应欢大概是吞了哑药,也一言不发。   两人不近不远地贴墙站着,只有手拉在一起,勉强作为同甘共苦、并肩抗黑的凭证。   如此僵持一会儿,手上传来拉拽的力道。凌羽不理,他又拉几下,拽得更用劲儿,差点把她拉倒。   凌羽很没好气,回甩一下:“干嘛?”   他嗯嗯哼哼一番,仿佛嘴上贴了胶布。   凌羽在黑暗里翻个白眼:“玩上瘾了还!好好说话!”   程应欢哈哈一乐,狗爪子揉着她的手:“不是说好去休息室拿手机吗?这里面我不熟,你带路。”   凌羽嘴上高贵冷艳地一“嗯”,手上毫不留情,狠狠地回掐过去。   “啊——”一声惨叫,划破影棚沉闷的空气。   休息室离他们站立的地方不远,凌羽摸索一阵,总算探明方向。   “往左,走十来米,拐个弯,第二道门就是了。”   “那走吧。”   凌羽全神贯注探路,身后那人终于没有再闹,安分地拉着她的手,紧紧跟随。   他们没有对话,只用手来传达“往前,再往前,停下”诸如此类的信息。这对走在后面的人来说,是一种全身心的交付。同样的事,似乎以前也发生过。她忽然想起某个雨夜,自己也是大脑放空般被他拉着走,一句话也没问。   那时,他手上还戴着鹰羽戒指。现在却五指光溜,连戒痕都淡化消失了。   “想什么呢?”程应欢突然开口。   凌羽肩膀一颤,明知他看不清自己的脸,却仍有种被抓包的慌乱:“没什么。”   指腹蹭过她的手背:“别慌,时间有的是,慢慢来。”   凌羽不自觉捏拳,皮肤表层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痒,沿着神经蔓爬进心脏,带起一串电流,在里面噼里啪啦地冲撞。   但她终究还是嘴硬,喉咙滚动,发出嘲笑的声音:“谁慌了?瞎安慰人。”   程应欢自己上赶着讨了个没趣,不再说话。   之后不知磨了多久,他们终于到达休息室。   凌羽一进门,就丢开程应欢的手。   “哎?你……”不顾他在身后惊叹,凌羽弯腰摸到背包,掏出了手机。   第一时间查看信号,果然是无。来不及叹气,赶紧再看电量,很好,百分之八十,还能撑一段时间。   “接下来怎么办?”凌羽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往四周一扫。   休息室里有沙发可以躺,有水可以喝,等上几个小时,完全不成问题。同事们一来发现门打不开,自然会去找人。她只用躺在这里,乖乖等待时间过去就行了——如果只有她一人被困,她肯定会这么做,但现在……凌羽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程应欢在房间里四处踱步,仿佛来到放着珍贵文物的博物馆展厅,兴趣盎然,甚至吹起了口哨。这股子万事不扰的高兴劲儿,让凌羽嫉妒得牙齿都咬碎了。啪地一下,她关掉光,并把手机揣进衣服内口袋,防止某人不要脸地过来抢。   “哎!”程应欢脚下一顿,“怎么关了?快点,光往这边来一下!”   你他妈在支使谁呢?凌羽稳稳坐着,充耳不闻。   “凌羽?”喊了几声始终得不到回应的程应欢终于意识到自己得罪了同伴,而这位同伴正手握此地唯一的光源。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立马转换语气,十分狗腿地讨好道:“抱歉抱歉,是我用词不当。凌摄,麻烦,劳驾,帮我照个亮,行不行呀?我刚刚好像在墙上看见建筑平面图了,让我再确认一眼,好不好?”   平面图?凌羽的耳朵自动滤掉说话人的语气,捕捉到关键词,精神为之一振。太好了,有地图指引,她可以很快找到后门离开,再也不用跟这个瘟神同处一室。   于是,她故作大方地嗯哼一声,重新打开光亮。   顺着程应欢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确实有一张平面图。图印在塑料板上,并不大,无数线条方块挤在一起,让凌羽更直观地感受到这座影棚的改造设计师有多么变态。但放置平面图的应该是个贴心人,他用几条绿色粗线标注出主要线路,其中就包括正门到后门的路。   凌羽果断摁下快门,将这张宝贵的地图存进手机相册。   “如何?”程应欢倚墙抱臂,邀功似的问,“找到路了吗?我们接下来往哪儿走?”   “后门。从那里应该能出去,不过……”说话间,凌羽复盘路线,发现从这里走去后门,几乎要横跨整个影棚,且中间弯绕很多,就算有手机照亮,也是举步维艰。   如果能让棚内的灯光恢复就好了。这么想着,凌羽在地图上找到控电室。还好,离得不算远,但和后门并不在一个方向,不顺路。   凌羽正在评估两个路线方案的优劣,一扭头,看到程应欢闲得打哈欠,气立马就不顺了。把两个选项丢过去,让他也一起动动脑筋:“怎么样?去哪个?”   程应欢想都没想:“就近,控电室吧。” 第53章 开门口令是真心话   控电室是一个十平左右的小房间。门没锁,一推就开。里面空气很闷,电路常年工作造成的余热还未散尽,搅动着灰尘,往鼻孔里钻。   “在那儿!”凌羽揉揉鼻子,晃动手机的亮光,在侧面墙壁顶部找到总闸电箱,“这么高,你够得着吗?”   程应欢愉快地认怂:“不行,得找椅子垫垫脚。”   凌羽环视四周,发现这控电室的设施简洁之极,无桌无椅,连根多余的电线都没有。   程应欢也注意到了,长叹一声,勉为其难地说:“那没办法,只能我俩合作了。”   凌羽瞪眼看了他两秒,迅速领会。高度不够,还能怎么合作?当然是一上一下叠罗汉啦!   其实,她真不愿再和程应欢有过多的亲密接触。但此情此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别别扭扭地拒绝,不是更丢人吗?况且,小女子能屈能伸,我骑他,又不是他骑我,有什么好矫情的!   想到这里,凌羽爽快地一点头,食指伸出:“你,蹲下!”那气势,跟训狗没有两样。   程应欢自觉忍辱负重,不该和她一般见识,乖乖下蹲,献出自己肌肉发达的肩颈:“老佛爷,您请。”   凌羽被他的太监音逗乐,大腿一抬,跨坐上去。   预想之中的悸动并没有造访。感谢秋天,两人都穿得防风防寒。她一手举着手机照亮,另一手扶墙,慢慢往电箱靠近。   程应欢轻咳一声,似要说话。   “闭嘴,不要干扰我。”   叹气声从下方传来,他嘟囔道:“你好像变轻了。”   平淡之极的六个字,心脏却像被吓到般抽搐一下。凌羽哼笑两声,掩饰道:“嫉妒啊?我这可是标准身材,你羡慕不来的!”   “你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我分明是在关心你。”   “呵呵,不必。”   凌羽晃动小腿,脚后跟时不时敲在他胸前的肋骨上。   程应欢忍了一会儿,上手箍住她的脚踝:“喂,你能不能别乱动?我在下面保持平衡,很吃力的。”   凌羽身上穿得厚,但脚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连袜打底裤,立马被他掌心的温度穿透。她有点后悔,抽不出脚,只能拿嘴回击:“哼,自己体力不行,还赖我?多多锻炼吧,老程。”   程应欢听得气结,很想侧过脸,对着身上那人的大腿肉狠咬一口。但这个动作太过流氓,他考虑再三,暂时作罢。   叠罗汉这个游戏,最忌上下不齐心。两人互相较劲,导致推闸事业频频受阻。凌羽两臂高举,酸疼不已,连带后背也烧起一层薄汗时,终于摸到总闸。   “咔!”她往上一推,随着电机轰隆轰隆重新启动的响声,四周亮如白昼。   凌羽眯着眼睛,长出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仿佛自己居功至伟:“搞定,放哀家下来。”   程应欢刚有动作,她又赶紧叫停:“等等!”   “又怎么啦,老佛爷?”   “这里有字。”电箱门后贴着一张白纸,凌羽二话不说,伸手撕下。   两人站在狭窄空荡的控电室里,捧着这张意外获得的白纸,大眼瞪小眼。   “‘开门口令是真心话’——这什么意思?”   凌羽脑洞奇特:“好像玩游戏时的提示语啊。”   程应欢很有领会精神:“密室逃脱?”   “嗯,很有可能。”   二号棚什么时候拓展了新业务?真是会赚钱。   凌羽正感慨资本家物尽其用,连一栋老楼都不放过,程应欢撞撞她的肩膀:“要不,咱试试吧?”   凌羽瞥他一眼:“试啥?”   “真心话。”   看程应欢跃跃欲试的模样,凌羽很无语:“你还当真了?”   “试试呗。难得有此沉浸式的体验。”程应欢积极建议。   凌羽上下打量他一番,摇头叹息:“真可怜,连密室逃脱都没玩过吗?”   程应欢喉头一噎。他就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凌羽气死。   “所以,你来不来嘛?”   凌羽“嗯哼”一声,算是答应。   程应欢知道不能对她有太高的要求,当下自告奋勇:“我先来。”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低着头苦苦思索,仿佛心中藏有惊世骇俗的真相,要慎之又慎。   凌羽很快失去耐心。她本就不想多待,灯光恢复,应该立马去找门,结果竟然答应在这里陪程应欢玩什么真心话密室游戏,简直是脑子进水。   “转得人头晕,你有完没完——”刚要抱怨,就见程应欢忽然站定。   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走过来,郑重其事的样子让凌羽心头一震,警铃大作。   他要说什么?   来不及阻止,那声音已经散播在空气里,塞满了整个空间。   “我和唐仙凡没有在一起过。之前,都是营业。”   凌羽眼角抽动,只恨耳朵没有关闭功能。关老子什么事!我并不想知道!   她抱臂转身:“是吗?可惜了。那么大一个美女投怀送抱,竟然都不为所动,程先生眼光甚高啊。”   程应欢皱眉:“投怀送抱?”   “去年番茄台的跨年晚会,我在现场。”这话不假思索就冲破嘴皮,凌羽想要收回,已经太迟。   程应欢的声音略有迟疑:“你,看见了?”   他弱弱地解释:“我是被偷袭的。”   程应欢抬起手臂,不知是要拍她,还是抱她。凌羽赶紧躲远几步,心里狂骂几分钟前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真心话这种搞暧昧、玩推拉、小情侣用来拉进感情的游戏,已经不再适合他们了。   凌羽拉开控电室的大门,往外走:“游戏结束——”   程应欢追过来,不依不饶:“哪有你这样的?骗完人家的真心话就跑?说好的一人一句呢?”   凌羽回头瞪他:“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程应欢脱口而出:“青龙峡蹦极……”   两人同时愣住。   凌羽明白了他所说的“一人一句”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他为何对一张来历不明的纸上的字那般在意。   在正常的恋爱关系里,真心告白是一种仪式,值得记下来,在之后每年的纪念日里重复温习。但对凌羽来说,那是一个苦心经营的局、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我爱你。假的。   用这个假的“真心话”,去套一个真的。无本万利。   可是啊,她明明已经完成自己的报复,为何一点赢的感觉也没有?   控电室大门敞开,一人在内,一人在外。他们隔着门框对望,都在反思究竟是哪一步做错,竟让自己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   凌羽脸上流露出倦意,后退两步,想要离开。   程应欢一脚踏出门,拉住她:“你不想交换也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一句……”   “我不想听!!”凌羽身体爆发出强劲的力道,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程应欢被她一推,脚撞到门框,往后趔趄,差点摔倒。   没有系扣的风衣在拉扯中高高扬起,只听“叮当”一声脆响,有金属落地。   恢复光照的控电室内一点杂物也没有,毫无遮挡的情况下,人眼轻松捕捉到那个东西的影子。它弹跳两下,一路滚到墙角。   两道视线在它身上交汇。   是一枚电影胶片造型的镂空银戒。   谁也没有动。程应欢像是做贼被抓现行,哑口无言地僵立在那儿。   凌羽在巨大的震颤过后,慢慢回过神来。她开始复盘自己今早遇到的一切反常情况,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今天不是碰巧,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对吗?门是你弄坏的,电闸也是你拉的……程应欢,你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离二号棚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面包车。驾驶座上的男人脸戴墨镜,仰头靠在座椅上打瞌睡。后排座椅掏空,摆放着许多体积庞大的仪器。电线杂乱无章,接得到处都是,让人难以下脚。   傅莲手捧一包瓜子,蹲在显示屏前,看着即时传过来的图像,自言自语:“气氛不太对……哎呀,打起来了!女神女神,我们该不会搞砸了吧?”   胡笑坐在旁边,戴一只耳机,兼顾内外,听到傅莲的实况转播,也没忧心,语气平淡道:“无所谓,又不是真要撮合他们,只是想让她当着程应欢的面,把心里话讲出来,别再和自己作对。”   “凌凌的真心话啊……”傅莲努力领会女神的伟大计划,没想两秒,就走了神,推推另一边的蓝佳悦,“神婆,那个戒指是你从凌凌家偷拿出来的吧?怎么跑到程应欢手里了?这中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们偷偷行动,怎么不通知我呢?”   “嘘——”蓝佳悦抬抬下巴,“这个,你要问女王大人。”   面对质问,女王大人淡定地敲键盘:“我说过了,那是下钩的饵。”   两天前。   程应欢又在停车场被人堵了。   来人直接坐进他的车,并好心提醒:“开车吧。我们边走边谈,不耽误您的行程。”   程应欢腿肚子抽筋,万圣夜被身后那个摄像头追赶的恐怖记忆被唤醒。来者不善,但对方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闭了闭眼:“小张,开车。”   两人坐在最后一排。   前面的小员工们急着戴耳机、开电脑,努力让自己的听觉忙碌起来,以免不小心窥听到老板的隐私。   “时间有限,我就不跟您客套了。”胡笑从口袋里掏出用纸包裹的银戒,“这东西,您眼熟吗?”   程应欢脸色微变:“为什么……”   胡笑点点头:“看来确实跟你有关。”   “到底……”   “凌羽在钟先的婚礼上晕倒了。我正在调查原因。”   “她……”   胡笑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你如果想知道,后天上午八点二十,到三脚架艺术园二号棚,自己找答案。”说完拍拍前座椅,“麻烦,前面靠边停车。”   不速之客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留下程应欢自己在车中凌乱。   “事情就是这样。我也是被人叫来的。今天发生的倒霉事儿,就算是人为,也与我无关。你该去问自己的朋友。”程应欢弯腰捡起戒指,也不管地上积灰千层万重,就地盘腿一坐。好像被人戳穿之后,懒得再装,干脆摆烂。   电路恢复之后,控电室的温度急速上升,凌羽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烤箱。   是胡笑……原来她们一直都知道。   凌羽失去了质问的资格,反而被程应欢抓住把柄。   她咬咬牙:“戒指还我。”   程应欢举着银戒,视线穿过圆环,黏在她脸上:“这东西,你竟然还留着。”   “真金白银买的,为什么要丢?说不定废物利用,还能送给下一位呢!”   “下一位啊。”程应欢似乎想到什么,“其实,钟先婚礼那天我去了,看见你和一个人,在酒店外的花墙……”   “是你!”凌羽瞳孔蓦然放大,认出那晚的罪魁祸首,恨不得扑上去一口把他咬死。   程应欢仿佛全然感受不到这仇恨的视线,瞥来懒洋洋的一眼:“那人是谁?”   凌羽毫不客气地回怼:“关你屁事!”   程应欢眉头挤了挤,似是对她冒出这等粗鄙之语很是不满,嘴巴半开,像要说教,但临开口时,又忽然改了主意:“你和那个人,你们什么时候……”   见他抓着这事喋喋不休,凌羽暴躁得想找人打架:“跟你有什么关系!姐心情不好,找个人亲一下怎么了?”   “这么说,只是一时激情。”程应欢唇角勾出一丝浅笑,“那怎么晕倒了呢?”   “还不是因为你——”看到程应欢瞬间高抬的眉毛,凌羽立马转口,“被你吓的!想想看,正花前月下亲热着,一睁眼,见了鬼,谁不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程应欢被人骂作是鬼,脸色却明媚如春。他站起身,拍拍衣上的灰尘,几步跨出控电室。路过凌羽时,用耳语的音量悄咪咪哼了一句:“你就嘴硬吧。”   说完身子一扭,往来时的方向走。   凌羽脸黑如锅灰:“干什么去!”   程应欢也不回头,仿佛刚才坐散了筋骨,朝天伸个长长的懒腰:“去前门蹲着,猜猜密码,做做游戏。”   好极了,正合我意。凌羽早就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对着他的背影喷出一句“好走不送”,扭头往另一边。   身后,程应欢的声音款款而来:“虽然不知道她们开门的条件是什么,但你那个后门就别指望了。我要是想困住谁,肯定不会忘记锁后门。” 第54章 枯木逢春   显示屏上的画面已经静止两小时。十点钟,程应欢和凌羽回到摄影棚正门,之后就一直不说话,一左一右蹲在大门两边,活像一对守门的石狮子。   傅莲恨铁不成钢,盯得双目流水,满是红血丝。她低头咬一口外卖小哥刚送来、还热乎的披萨,将心比心,又添几分忧愁:“唉,到饭点了,也不知道他们饿不饿。”   胡笑坐在副驾,正和路征分食一份炒饭,听到这话,不咸不淡地说:“一顿不吃,又饿不死。他们自找的。”   傅莲见惯女神的铁面无私,放声哀嚎:“我们不会要在这里过夜吧?不——”   胡笑客观评估:“不排除这种可能。你最好祈祷他们赶快开口。”   傅莲做出抹眼泪的姿势:“呜呜呜,神婆,你有什么办法没……”   蓝佳悦戴着红色美瞳的眼珠微微转动。她看到凌羽头上那棵桃树已经枯死,只剩下干瘪的枝桠:“没办法,只能等。”   下午三点半,傅莲发现程应欢上身忽然动了,立马挺直背脊,鼻尖几乎贴上显示屏,生怕自己一个眨眼,错过细节。   然而,程应欢只是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上,自己默默地抽。   傅莲急得直挠头:“啊啊,程影帝,你是个男人,装什么深沉,给我主动点啊!”双手扣住屏幕,仿佛他能透过监视器听见似的。   这时,画面里又有人动了。但不是程应欢,而是凌羽。   她坐在大门左侧,胳膊一伸,朝对面招招手:“给我也来一根。”   凌羽老烟枪人设不倒,关键时刻,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可以为了一根烟开口破冰。   她点了烟,手里拨弄着程应欢递来的打火机,迟迟不还。金属外壳不停开关,咔嚓咔嚓,成为画面里唯一的声源。程应欢也不阻止,由着她,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声音很烦。   凌羽那根烟抽得很慢,完全不是她平时的风格。就好像,她此刻的心思并不在烟上,只是咬着,作为一种习惯。   烟雾越来越重,高清摄像头无法穿透,傅莲渐渐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凌羽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好似紧闭的蚌壳终于开出细缝,里面的软肉探头探脑,要出来见见太阳。   “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和你分手吗?”   这是一句平淡的开场。   程应欢瞬间扭过脖子盯住她。   凌羽轻笑一下,似乎对他这个反应十分满意:“不是因为我不再喜欢你,而是我发现,你不值得。万圣派对那晚发生的事,让我下定决心。可我不想分得那么难看。你让我颜面扫地,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所以,我延后了摊牌的时机,隐藏了真正的原因。”   “万圣派对……”程应欢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仿佛这一锤砸得太猛,一时没有回过神。   他侧过身体,面朝凌羽:“那晚之后,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假的?为了……误导我?”   凌羽依旧靠着门:“没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   程应欢叹气:“你这人……”   凌羽冷笑一声,打断他:“怎么?觉得我心机深重、很可怕,后悔招惹我了?”   “不,我是说——你应该告诉我。”程应欢声音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坚定。他起身夺回自己的打火机,点一根新的,猛吸两口后,把烟吐到凌羽脸上:“小混蛋,我总算知道问题在哪儿了!”   凌羽被烟喷得呼吸一窒,单手撑地,跳起来要和程应欢干架。   程应欢把烟衔到嘴里,空出两手,轻松压制住她扑过来的身体。那画面,看上去如同凌羽自己投怀送抱。他游刃有余地把人箍在怀里:“你看,有矛盾,咱们可以吵架,甚至打架。但像你之前那样,避重就轻地揭过,一个人默默判我死刑,算怎么回事?”   “我用得着你来教训?撒开你的爪子!”凌羽一口咬在男人手上,配合脚下动作,成功挣脱。但她只逃开几步,又重新扑过去,挥舞着拳头,气势汹汹。   傅莲从没有见过凌羽和人动手,此刻在屏幕外看得目瞪口呆。   那个嘴里吱哇乱叫、手脚乱挥乱踹、仿佛疯鬼上身的女人,是她认识的凌羽吗?   而本该意思一下就算的大男人竟也认真起来。两人红脸赤颈地互掐,那咬牙切齿的架势,仿佛恨不得把对方的头拧下来。   傅莲慌了神:“女、女神,打起来了,他们……”   还没哭完,尖利刺耳的警报声忽然从扬声器里传出:“嘀——”   傅莲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怎么了怎么了!”   胡笑一脸无奈,回头安抚说:“他们触发了烟雾探测仪。——阿征,你留下看车。其他人,跟我去开门领人。”   傅莲应声,忙不迭地钻出后车门,以致她错过了监视画面里极为重要的一幕。   警报响起时,正在专心扭打的双方受到惊吓。女人抱头往对方怀里钻,男人也下意识伸手去护。两套动作都在瞬间完成。四肢还来不及汇报给大脑,就已经遵从本能做出反应。两人回过神时,尴尬地对望一眼,默默松手退开。   下午三四点,正是园区繁忙的时候。但二号棚却像被隔离,四周静悄悄的,胡笑带人一路走过去,除了风,什么都没碰到。   输入修改过后的密码,折磨了凌羽大半日的电子锁嘀嘀两声,像只乖巧的守门犬,摇尾迎客。   门从里面被人粗暴地拽开。他胳膊一搡,拨开挤在门外的人群,匆匆丢下一句“谢了,改天请你们吃饭!”,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往停车场走。   傅莲看见他身后被拉拽得东倒西歪的凌羽,想起刚才两人正撕得难分难解,生怕好姐妹吃亏,冲着两人已经远去的背影大喊:“喂,你要把人带去哪儿?”喊完,猛摇胡笑手臂:“女神,你怎么不说话啊!凌凌被他带走了!”   作为本次密室计划的发起人和总负责人,胡笑面色稳如老狗,潇洒地拍手通知众人:“完事,收工。”   “啊?”傅莲怀疑自己看漏了剧情,缠着胡笑给她讲解。   两人叽叽喳喳,往面包车的方向走。   蓝佳悦落在最后。她时不时回头,视线仍追随凌羽。   没看错,那棵早已枯死的桃树上,长出了一朵小小的花苞。   门一开,奶团子循着味儿扑过来,一口咬住她的鞋带。凌羽满心酸软,心想果然还是动物更加长情,一年不见,还能记得她的味道。正要弯腰抱起闺女狠亲一通时,被程应欢一把拽起。狠心大爸见不得这种母女团聚的温馨场面,揪着布兰克的后颈把它拎起来,丢进旁边的空房间,锁住门。   “你……”听见布兰克在门后委屈的呜呜声,凌羽怒目瞪他,以表抗议。   程应欢视若无睹:“以后有的是时间。先说正事。”   穿过宽敞得能开百人大会的客厅,进入那条狭窄昏暗的走廊时,凌羽有了明晰的预感。果然,眼睛一闭一睁,她已经来到那间杂物室。   方方正正的箱柜、重复无用的装饰摆件、五颜六色的礼品盒……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她仿佛闯进老照片,看到的是定格在过去的某个时光。   “线既然是在这里断掉,那就在这里重新接起来。”程应欢气息凝重,仿佛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开展一项伟大的修复工程。那目光犹如实体,沉甸甸压在凌羽肩上,让她呼吸艰难。   破镜重圆,总是喜闻乐见的。人无法拒绝圆满,哪怕它庸俗不堪。可是,碎过的东西终究不再完美,所谓的恢复如初,不过是粉饰太平、自欺欺人。   凌羽揉了揉几乎被他掐得失去知觉的手腕:“饿死了,先吃饭吧。”   程应欢一眼看穿她拖延的企图:“不行,聊完再吃。”   “你不累吗?”凌羽就近找了个旧箱子坐下,掀起眼皮,没精打采地望过去,“老实说,我很累。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很累。”   程应欢脸上闪过被刺痛的神情,但他很快调整好:“我尽量说快些……”   凌羽摇头:“你还是没有明白。那会儿,我不给你机会解释,不是因为在气头上、耍性子,而是根本就没想听。——人只有心怀希望时,才会要求解释,期待对方给出一个完美的理由,好让自己顺理成章地原谅他。我不是。”   程应欢神情沉郁:“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想听了?”   凌羽仰头叹气:“可能……认命了吧。神婆说得对,你就是我的十八层地狱。”   她嘴边笑着,明明是想自嘲,但视线落在他身上,竟不自觉温软起来。   程应欢被这温柔一眼打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难怪古人总说“温柔乡,英雄冢”,千古不变的大道理啊。——等等,她刚才说什么?十八层无量地狱?那不是生前恶贯满盈之人受罚的地方吗?是要油煎火烤、死死活活的。   程应欢慢慢品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抱臂一哼:“事先说好,我不是那种宽容无私的大圣人,不会因为你爱我爱得痛苦,就撒手放人的。”   “自大狂。”凌羽许久没有听到如此不要脸的豪言,噗地笑出来。   这一笑,仿佛点中某个穴位,全身为之一松。凌羽跷起二郎腿,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好啦,别废话了,快点说。我倒要听听,你能怎么圆!”   程应欢右手捏拳,一下一下地敲着左手掌心:“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呢?简单点,一句就可以。但如果不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你一定以为我在编瞎话。——啊,对了,从中秋节开始讲起吧。”   “去年中秋节?”凌羽眉头挤得老高,怀疑程应欢在挖坑。   那不是她睡了费琮还被发现的时候吗?跟他和陆欣有什么关系?   “对,就是你和那个谁……叫啥来着?咳,反正那件事之后,我大受打击。”程应欢捂着胸口做出痛心状,“我回到剧组,想好好工作,但心里难受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不停地想,究竟哪里不对呢?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凌羽嘴巴一张,绵绵不绝的吐槽立马就要蹦出来。   程应欢抬手打断她:“别急别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终于找到一处能坐的,重心下移,声音也沉重起来。   “凌羽,我过去是什么样,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同时和多个女人交往,这种事干过不少。后来不干了,也不是因为良心发现,纯粹是嫌麻烦而已。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很严重、值得花心思去避免的事,直到——我亲自体验了一回。难过、生气,这些都是次要的。最狠的是,它会让你陷入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中。呵,你敢相信吗?我那几天在酒店都快反思出精神病了!一会儿盯着镜子,想自己是不是太憔悴,被你嫌弃了;一会儿翻着日程,哀叹这要命的时间表,难怪被劈腿……这种自我怀疑跟容貌地位财富无关,它无差别扫射一切,被打中的人要很久才能恢复。”   凌羽张着嘴巴,无意义地“啊”了一声。   “我并不是在抱怨。”程应欢说,“回看那一段,我知道那是我们必经的。但那段体验太过深刻,让我想起自己之前的种种,忽然很内疚。”   他长吁短叹道:“我们这个圈子,多的是速食男女,大家心照不宣,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谁也不会太纠结那些背地里的私情。但陆欣不一样。她要的东西很纯粹。那时,她刚入行不久,对人、对事的看法,都还很天真。她当然也知道我历史记录不怎么样,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觉得我们会不一样,结果——”   凌羽忍不住插嘴:“你劈腿了?”   “是。”程应欢单手捂脸,大概觉得往事不堪回首,有种被人当众扒掉衣服的羞耻感,“当年闹得很大。我被人拍了照片曝到网上时,她才知道。我本来想挽回一点点的,私底下想联系她,但她反应很激烈,当天就把我拉黑,然后一封公开分手信发出来,结束了关系。”   “等等,”凌羽想起很久远的一件事,“如果我没记错,你被分手之后,是不是还公报私仇来着?结果被她堵在酒店打了一顿……”   “咳!那个……”程应欢另一只手也捂上脸,“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凌羽扑哧一声,狠狠嘲笑:“三十多岁还年少,你要不要脸?”   程应欢垮着脸:“咱别人身攻击行吗?我正在跟你掏心掏肺。”   凌羽一哼:“这心肺,不要也罢,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应欢一口气顺了半天才咽下:“你不要,我也得掏。反正今天一次性掏完,明天就没有了。”   凌羽撇撇嘴:“哦,我不稀罕。”   程应欢双手捂心口:“凌羽,你有时候真的特别气人。”   凌羽眉头一挑:“谢谢夸奖。”   程应欢觉得再这么说下去,他可能会被气得猝死。咳嗽两声,讲回正题:“反正,我觉得很对不起她。恰好那段时间,陆欣拍戏摔断了腿,住院休养。我一想,这不刚好嘛,可以借着探病的由头,去求和——哎哎,不是那个意思的求和,你别急啊,马上就要到重点了!——那天,我刚进病房,嘴还没张,她一个玻璃杯砸过来,冲我大吼‘滚出去!’。然后,我就被护士请出去了。”   凌羽啧啧叹道:“她真的好恨你……”   程应欢使劲地点头:“是啊,玻璃渣擦着皮儿过去,差点破相呢!”   “然后呢?”凌羽主动问下文。   “后来,《大金冠》那边时间紧张,我忙着赶进度,就没顾上了。想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她马上就对我改观,也有点强人所难,就准备打持久战……”   凌羽飞过来一个暧昧不清的眼神:“哼,你对她倒挺有耐心。”   程应欢这回反应迅速,立马表忠心:“我对你也挺有耐心的啊。”   凌羽低头摸手指:“没看出来。”   程应欢语塞,只好软软地回一句:“你别老打岔嘛。”   凌羽又一个眼神飞过来:“瞧,这还叫有耐心?打个岔都受不了。”   程应欢想抽自己两下:“行,你说得对。我闭嘴。”   之后果真静坐不言。   凌羽享受了一会儿他的乖巧,主动开口问:“万圣夜那天,是你请她来的?”   程应欢如蒙大赦,连连摇头说:“不是,我没有邀请她。但客人进了门,我也不可能拿扫帚赶出去。当时,我到这间屋里,给你找那本摄影集……”   时间终于来到那决定性的一夜。凌羽抿紧嘴唇,感觉体温不自觉地升高。前面那么一大串的铺垫,并没有消解她的疑虑和紧张。众目睽睽之下,他和陆欣那震惊四座的一吻,才是关键,是触发后续所有连锁反应的初始节点。究竟是怎样了不起的前因能导致这样一幕?她很想知道。   “欧欧敲门进来,说有人要见我……” 第55章 吵架有风险   程应欢没想到会在今天这种场合见到陆欣。   万圣主题的派对上满是妖魔鬼怪,她素颜出场,粗线毛衣搭配棉绒长裤,舒适程度高得遗世独立。脸上病色犹在,但神情冷硬傲慢,拄着单拐走向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被人俘虏却宁死不屈的女战士。   程应欢没来由地有些心软。或许是心随意转,不愿再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地互掐,又或许是面对瘸腿病人,绅士品格压过了旧日仇怨,不可避免地想要怜香惜玉。   他眼见房里没有座椅,拖过一个硬质收纳箱,满脸堆笑地示意她随便坐。   陆欣站着没动,冷冰冰瞥他一眼,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真奇怪,明明没他高,但那一眼硬生生瞪出了睥睨俯视的感觉。   程应欢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和她起冲突,眯起眼睛,乐呵呵地说:“你找我?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让欧欧下楼去接你嘛!”   陆欣却懒得和他客套,劈头盖脸、连名带姓:“程应欢,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应欢一时脑子发僵,不懂这质问从何而来,摸着下巴仔细回忆一番,又觉颇为理直气壮,叉腰道:“没干什么呀。”   不过是叫停了之前坑人截胡的小动作,又介绍过去几个大项目,顺带在名导耳边吹吹风,往金主眼里上上药,夸她物美价廉、命里带爆。   他龇牙一笑:“助人为乐乃传统美德,不必言谢。”   陆欣嘴唇被她咬得泛白,脸上尽是“你怎能这般无耻”的愤怒,手里拐杖敲得木地板邦邦响:“少装傻!又是探病,又是送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到底有什么居心,快点儿坦白,别逼我动手!”   明明都是值得送锦旗戴红花的仗义之事,怎么能被曲解成这样!程应欢大叹冤枉:“天地良心,我真的都是好意。先前……好吧,我承认是我心胸狭隘、德行有亏,对不起你。”   他拍拍胸脯,很有担当地承诺:“欣欣,我已经深刻反思过。过去几年,你因我而承受的所有损失,事业、经济、感情,我一定尽我所能地弥补。当然,你可能觉得不够,但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嘛!”   陆欣越听越惊:“你在说什么疯话……”   程应欢一本正经:“我在道歉啊。”   “道歉?”陆欣声调拉高,仿佛听到畜生口吐人言,“程应欢,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反反复复很有趣是吗?玩弄人心很快乐是吗?不要每次都找我,我受够了!”   程应欢又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他心里一边觉得委屈,一边又觉得让陆欣骂骂也挺好,有气撒气,才算和解的正途。于是,他老实站着挨骂,时而伸出吸血鬼尖长的黑色指甲,抠抠头皮。若有第三人在场,肯定会觉得这画面滑稽得惊悚。   陆欣火力持久。大概是因为程应欢首次没有回嘴,她那些沉淀多年的怒火得以全力宣泄。词句连成珠串,逐渐听不到停顿和句号,满耳都是反问和惊叹号。   “……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一边谈着女朋友,一边跑到我这里来示好,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不是苏照,你休想得逞!”   程应欢听到这句“我不是苏照”,才如梦初醒。他抬头迎上陆欣血丝遍布的眼,知道自己并没有会错意:“你以为,我想跟你重修旧好?”   陆欣怒火冲冲:“你做梦!”   程应欢有点胃疼。他忽感语言的无力,深吸一口气,苍白地挣扎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陆欣发出冷笑:“你能保证自己一丝杂念也没有吗?我当然不是苏照,可你绝对还是你。”   她说得那般笃定,言之凿凿,几乎让程应欢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真的心怀不轨。   怎么可能!   程应欢怀里仍抱着那本以《旧爱》作为封面的摄影集。他侧耳听见外间高唱的音乐,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在何处。再过几分钟,他会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切下第一块蛋糕,送给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一切,是不可动摇、不容更改的。   他反复说:“你想象力是不是有点太丰富了?我对你真没那意思。”   解释得口都干了,陆欣死活不认,就抓着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气得他热血上头,差点枉顾法律,趁她病要她命。好在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将那火气转化为舌尖带刀的字儿,一个个蹦出去扎人。   陆欣也不是软脾气。明火遇炮仗,一点就炸。   两人吵起来,口水互喷,话赶话,堪比群口相声。陆欣心无顾忌,每个回合用词之准、声势之足,叫人望尘莫及。   程应欢听得满头大包,脑子嗡嗡,如同铁索连舟大爆炸。其中有句没接上,他气呼呼地闭眼喊:“我亲你,跟亲一块肥肉没有区别!”说完似乎觉得光说不练假把式,扑上前扔掉陆欣的拐杖,以一种近乎袭击的方式强吻了她。   “看吧?老子淡定如斯,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少心花乱放,造我的谣!”他本想在这之后如此嚣张地宣告。   结果却挨了命运一记闷棍。   程应欢说得声情并茂,凌羽听完将信将疑,嗯哼一声:“就这?”   男主角小心觑着她眼色,慎之又慎地点点头。   凌羽脸色铁青:“去你妈的!哪个傻逼跟人吵架,能吵着吵着亲上去?你以为在演垃圾偶像剧吗?少拿哄小姑娘的故事糊弄我!”   她吼完起身就走,程应欢仗着腿长赶到前面,双手一撑,用身体堵住门:“就知道你不信!前面铺垫那么多,结果你还是不信!”   凌羽无视他脸上大写的“冤枉”,眼风扫过,一针见血:“好。假设你的故事是真的,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亲她?真的毫无私心吗?”   “没有。”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我就是知道。”   双方僵持,谁也不让,直到凌羽磨牙踢门说“饿了”,这才休战。   程应欢再三确认她不会趁机逃跑,急匆匆冲进厨房,锅碗瓢盆撞得叮当响,以男人洗战斗澡的速度煮了两碗清水挂面。   凌羽看着碗里的清汤寡水,哪怕饥肠辘辘,也毫无食欲。   “你……就拿这个糊弄我?”她毫无做客礼仪地扔了筷子,“不吃,滚回去重做!”   她抱臂坐在餐椅上,摆出六亲不认的冷脸:“哼,还说我不信你,你信我了吗?说了不走,以为我闹着玩?水都没烧开,面条就下锅了吧?这么急干啥,赶着去投胎吗?”   字字带剑,戳得程应欢满身血窟窿。他弯腰把筷子一根根捡起,受气包似的嘀咕:“您老说的对,我拿回去重做。”   第二次端上桌,终于像模像样。肉末鸡蛋面,色泽鲜亮,汤上漂着油花和小香葱。凌羽吸溜两筷子,面条筋道,软硬适中,很不错。但她没有评价,大口大口地吃白食,不去管难得开火的主厨正翘首等待一句夸奖。   桌上静得只有喝汤声。   程应欢忽然起身,把困在房间里差点睡着的布兰克放了出来。   “嗷呜——”狗鼻子嗅到食物的香气,迈着旋风小毛腿直冲过来。   凌羽伸手一把抱到怀里,本想和闺女亲近亲近,但毛团子此刻眼中只有食物,身体不安分地扭动,一直想往餐桌上爬。   “乖,这些你不能吃。”凌羽用以前的手法摸背安抚,却不见效。   正皱眉赌气,程应欢隔着桌子推过来一个密封袋:“喏,小吃货的零食。”   见到肉干,躁动的嘴巴立马就安分了。布兰克老实窝在她大腿上,啃得口水沾她满身。   凌羽感受着手下的柔软,恋恋不舍道:“它胖了。”   程应欢在一旁接话:“吃得好,睡得好,自然要胖。”   凌羽哼了哼,揪它耳朵:“没良心。”   难怪老话说,孩子是感情的粘合剂。程应欢大概深谙此道。再想想,或许一开始送她狗,就是为了今天这种时候。真是老谋深算、阴险奸诈。   凌羽左手撸狗,右手捏着勺子喝汤,心里翻来覆去算旧账,算一笔,骂一句。快要词穷时,忽听对面传来一个无头无尾的问句。   “凌羽,你想不想和我结婚?”   刹那间,万籁俱寂。连贪吃狗都停下嘴巴,竖起耳朵凝神倾听,仿佛知道此事关乎以后幸福生活。   凌羽一声不吭,程应欢的耐心被拉到极限。他无比悲观地想:如果一分钟之内,对面还没有反应,他就哭着去跳楼。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就在这一分钟即将结束的关键时点,门忽然响了。   有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门。   他摇头晃脑地走进来,嘴里哼着一首欢快的黄梅调:“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程应欢臭着脸,对这位同居房客的眼力很不满意,声音一沉,发出老太爷似的咳嗽。   盛欧欧脚下刹车,抬起头,一眼瞧见餐厅里那个背对自己的大稀客,一双小眯眯眼瞪得宛如杏核:“凌、凌羽姐,你怎么来了……你们和好了吗?”   凌羽不禁捂脸叹气:这孩子真厉害,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她向来大度,扭头笑得灿烂如阳:“是欧欧呀!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吃饭了吗?”   小助理心眼儿直,没听出她在转移话题,还以为是默认,心里好一阵欢天喜地。   “我早就吃过啦!——你们正吃着吗?”他两三步蹦过来,看到桌上摆着的两碗卖相颇为眼熟的面,一拍头,明白这东西出自谁手,顿时小嘴抹蜜,冲着旁边的程应欢一顿夸,“哥,你厨艺又进步了哎,瞧这,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   忙活半天终于听到褒奖的大厨老泪纵横。   欧欧又看见凌羽怀里的雪团子,越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布布也在啊,太好了,终于一家团圆。小东西,以后再也不用抱着我的胳膊想妈啦!对了,凌羽姐,你明早是不是要遛狗啊?我跟你说,布布最近起得特别早,四点不到,就闹着要出去!你记得提前定闹钟哈!”   凌羽被这话痨小孩念叨得头晕,听到最后,突然反应过来:“哎,不是……”   我有说过要留宿吗!!   凌羽直到躺进浴缸,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松口了。   “八成是那碗面里下了药。”她迷迷糊糊地下此结论。   走出浴室时,已是深夜。泡泡浴不愧为解乏神器,她泡得一身骨头松软,心情平和得能敲木鱼。   房内只有一盏床头灯亮着。橘黄色的光穿透力有限,懒懒地拱成一个圆球,对其他阴暗之地不管不顾。程应欢就站在阴暗之地的一个角落里。他不是故意要吓人,只是图方便,靠着留了一条细缝的窗户,抽烟透气。   冷风从他发间掠过,似雾起云涌,整个人朦胧而疏离,好似一幅忧郁的画。   但凌羽知道,他只是在发呆。   空气中飘浮着未散尽的烟草味,她带着一身湿气走过去,不等人反应,夺过他手中的烟,猛吸一口:“嗯,还是这个味儿……”   近在咫尺,凌羽忍不住朝他脸上吐烟。但不同于他在密室里那个欠揍挑衅的动作,她吐得又柔又慢,浅浅一口,从眼下到唇角,仿佛只隔一层纱的亲吻,将落未落。   程应欢被她这一番动作撩得直吸气,当下身体一压,贴上她的唇。   有些地方,一旦碰触,便不可能浅尝辄止。   他们似乎都被对方吓到,然后又被自己吓到。身体里来自不同器官的神经都在兴奋地尖叫。仿佛有铁链抓着脚踝,拖人下坠。又仿佛有绳索套着脖子,引人升天。胸腔里炸开一些痛苦、一些甜蜜,如同搅和在一起、不分彼此的油彩,凌乱绚丽,魔幻非凡。   原来,这就是失控。   像溺水,像做噩梦,像变成风筝飞在天上。   结果就是,他们报废了一件带纽扣的睡衣。   程应欢抵着她的额头长吁短叹:“唉,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跟你讲道理。费那么多口水,还不如直接把自己剥光了色/诱。”   凌羽噗地一笑,忍不住在脑子里想象那画面:“现在也不迟,来吧。”   “呸,肤浅。除了这张脸,也欣赏一下我的内在嘛。”程应欢笑过,从背后拥住她,吻印在后颈,“那句话……需要我再问一遍吗?”   凌羽心上一抖,伸手摸他的头:“不用,我听见了,很清楚。”   “那你的答案……”声音埋在她颈间,闷闷的。   凌羽没有马上回答。她长呼一口气,抬眼看见窗外万家灯火,浩瀚如海:“你猜,婚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程应欢停顿片刻:“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身体贴得更紧,嘴唇吻在她耳边:“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最近有些改观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把它变成好东西,你觉得呢?”   凌羽被抱得浑身发热。她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好”。   但凉风扑面,扫去那股冲动。她转过身,直视程应欢的眼睛。   那眼睛一如既往,漂亮得让人想据为己有。   她叹口气,剖白道:“程应欢,我这人很自私,而且任性、双标,没什么忠诚和道德。我需要有一个人永远以我为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不开心,他能立马出现,把我逗笑。婚姻不能保证这一点,你也不能。”   这是凌羽第一次把话讲得如此明白。程应欢似乎不太习惯,沉默许久后,微微歪头:“或许,我能呢。”   他没有笃定万分地说大话,只是给出一种可能性,仿佛知道说得太死,会被她堵回去。   凌羽稍作斟酌,问他:“你怎么证明?”   程应欢坦然说:“时间可以替我证明。”   凌羽提醒道:“那你会一辈子都在考察期。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他耸耸肩:“没关系,我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毕业的。——怎么样?给个机会吧。” 第56章 作天作地不分离   夏日炎炎,又是一年星河盛典。   群星聚集的地方,最容易滋生是非八卦。媒体记者闻风而动,内部消息在群内疯传,例如谁和谁进了同一家酒店,谁又带着谁进了谁的房间……   于记者年纪不小,却是个刚入行的新人,信息落后一步,没抢到那几个热门的蹲守点。无奈,只能去周边碰碰运气。   躲在草丛里蹲了一上午,毫无所获。他站起来,伸伸胳膊,晃晃腿,正准备去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份盒饭时,眼角余光瞥到两个人影。出于职业习惯,他弯腰一滚,躲到旁边的大树背后。   压低帽檐,手里的镜头悄悄探出。   来人似乎是一对夫妻,手忙脚乱地撞开酒店后门,径直往外走。   这条路不是主街,正中午烈日顶头,也没什么行人。他们边走边说话,内容听不清,只觉语气很冲,像在吵架。   女人的正脸首先进入于记者视野。老直男想不出太高端的形容词,脑子里直接浮现俩字——美呆。可惜,这大美人似乎脾气不好,脸色臭得像要撸袖子跟人干架。她嘴里咬着手机绳,双手伸在脑后,翻花绳似的绑头发,眼睛往后一瞥:“都怪你!干嘛关我闹钟!!”   “我以为你只是小眯一会儿,谁知道……啊对,怪我,我手欠!”男人穿着碎花大裤衩和老头背心,脚上还套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双手各拎一个包,小跟班似的跟在大美人身后。   于记者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对方把脸埋在鸡窝般乱蓬蓬的头发里,实在难以分辨。   应该不是明星吧。他心里暗暗嘀咕。瞧这通身接地气的打扮,还有那仿佛通宵打游戏刚眯眼睡着就被老婆踹醒的昏昏欲睡的脚步,简直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啊,集中年社畜、妻奴、女儿奴于一身,快乐又苦逼的老男人。   唉,看来今天又要无功而返,奖金没有喽。   于记者大叹一口气,准备站起身。   这时,视野中的男人忽然偏头打个哈欠,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就此暴露在阳光之下。   于记者嗓子里冒出一声还没发出就被掐灭的尖叫。   这他妈是传说中的程影帝?!   眼前这个谨小慎微、连打呵欠都要偷偷来的小男人,是那个缔造了八角恋追风传奇、引爆了内娱撕逼大战的程影帝?说好的魅惑众生呢?说好的妖孽祸水呢?到底是传说掺了水,还是他眼睛染了病?   于记者瞪大一双被揉红的兔子眼,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奖金雨的洗礼冲刷掉传说崩塌带来的震惊,他激动得浑身发颤,抖着手摁下录像键。   于是,那个刚开张没多久的摄像镜头就此见证了程大影帝因为忘带车钥匙被揪耳朵踹屁股的千古奇景。   于记者目送那辆车在转角冒出一缕尾气,低头兴奋地给领导发消息:“老板!我搞到了大新闻!”随附一条小视频。   很久之后。   于记者吃完盒饭,连牙都剔干净,正闲得打瞌睡时,老板才慢吞吞地回复一条语音:“这也算新闻?老于,知道你刚入行,很多信息还没有跟上,但程应欢这点事,大家已经拍过很多了,自己去看。”   很多?今天这种场面,也拍过很多了吗?老板你诓我吧!   于记者半信半疑,登录进公司内部信息共享平台,随手一搜,找到名为“程应欢”的文件夹。   打开,进度条立马缩成一个点。满屏都是密密麻麻的压缩文件包,于记者按时间排序,找到最新的资料。   这个文件包很奇怪,没有视频,全是跟拍照。照片上的主角也不是程应欢,而是一对戴面纱的汉服姐妹花。她们手挽手,沿着步行街溜达,看起来跟其他路人没什么两样。   于记者莫名其妙。拍素人干什么?或许是哪个女明星,放错文件夹了?   他两指并拢,放大脸部图像,透过那层薄纱,在其中一个女孩子身上依稀找到几分熟悉感。   哎,这不是今天拍到的那位暴力美女吗?   声音戛然而止,他忽地意识到什么,视线蜗牛般爬向另一位……   啊!   终于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于记者只觉晴空一道霹雳,雷得他外焦里嫩。   活的女装大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已婚老男人被迫开拓眼界,领悟到这世间有多繁华,人类就有多变态。   当晚,海帝超话。   有人转发盛典现场的走红毯视频:“快看,他耳朵后面红了一片!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草莓印?”   考据党截图放大,分析后表示:“不像口红印,更像是被人拧的……”   满脑子涩涩党兴奋捂嘴:“哇,玩这么猛吗?”   理智党推推眼镜,掐指一算:“不,我怀疑他被家里揍了。”   涩涩党继续大拇指:“好猛。”   吃瓜党:“好猛+1”   外号“霸霸”的老粉,草草扫过这些讨论,只觉索然无味。她回到自己主页,看着那条积灰的置顶,内心无限忧伤。   “海帝被人攻破了。我的青春即将结束。”   那时,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那个恋爱脑开始进化成婚脑了。于是,她坐等婚讯,小作文都编辑好,准备告别自己嗑生嗑死的青春岁月。   谁曾想,三年之后又三年,如今她家老二都会背九九乘法表了,程应欢还没有官宣小红本。她那个气啊,那个急啊,那个恨铁不成钢啊,抠破脑皮也想不明白。   首先,程应欢绝不可能隐婚。其次,看他那浪天浪地的状态,也不像已婚人士。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能不能给个准信儿!本霸霸最讨厌吊人胃口了,还一吊就是六年!   正唉声叹气,背后突然传来遥控器砸瓷砖的声音,她回头一声狮吼:“大欢、二欢,你俩干啥呢!作业写完了吗?把电视给我关了!”   程应欢刚进会场就遇到都小野。   “师父师父,这边!”年轻人总是精神万分,仿佛参加百米赛跑都不带喘气,冲过来一个大熊抱,他差点没招架住。   咽下一口被撞出的老血,程应欢很有前辈气度地拍他肩膀:“恭喜啊,最佳男主提名。”   放飞天性的都小野一点儿都不谦虚,转着眼珠嘿嘿直乐:“是吧,我听奚姐说,得奖可能性很大呢!准备好几年的领奖词,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加油,师父我看好你!”   叛逆少年不走寻常路,仍旧闯出自己的一片天。这真是令人欣慰的结局。   想来也有趣。当年还在萌芽期的师徒CP因为程应欢酒后任性的一闹,迅速拆伙。让两位经纪人都大呼头疼的危机事件,却叫都小野对他另眼相看。某次《大金冠》团建,竟主动凑过来说话,得知故事始末,不禁抚掌大叹:“原来程老师也是性情中人!”看他越发顺眼。   没人能抵挡热情似火的摇尾小狗。结果就是梦想照进现实,师徒CP再续前缘。   两人说完话,临分别时,都小野忽然掏出一张请柬,塞进他衣兜。   动作很快,但程应欢还是看清了。大红双喜字,俗得相当传统。   他有点失语:“啊,你这……双喜临门呀。”   “哈哈!”都小野叉腰大笑,“可不嘛!我求了老久呢!前两年,奚姐非说事业为重,要我再等等,气死我啦!现在,一切都好喽!师父,你什么时候……”   这话没问完。   有相熟的同行过来打招呼,程应欢忙着应付,冲都小野挥挥手,两人就此分开。   每逢盛典,社交任务总能超额完成。   从门口到座位不过百米,程应欢走了半小时。一路挤过来,衣上不知印了多少人的巴掌印,蹭了多少人的香水。   好不容易抵达,喘口气,拍拍衣领,偏头看旁边,池曜东早已入座。   他没有入围作品,受邀前来,纯粹是凑热闹。   没办法,造化弄人。那部被他投以巨大期待的耽改剧因为政策风向变动,彻底胎死腹中,无缘面世。可怜的池老师翻身无望,继续卡在上下两难的位置,回头想起当初那个傻逼的选择,后悔莫及。   程应欢不知怎的听说了这件事,先是幸灾乐祸大笑一番,而后又暗自庆幸,说什么“感谢当年分手之恩”,投桃报李,顺手拉人一把。   拉来拉去,竟然拉出一点战友谊。   两人视线对上。   “来啦。”   “嗯。”   简短寒暄,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池曜东毕竟偶像出身,多少有点包袱,知道周围都是镜头,始终正襟危坐。程应欢就随意多了,姿态散得宛如没有骨架,弯腰落座时,项链坠从敞开的领口里掉出,落在胸前。   池曜东瞥眼瞧见,咧嘴一笑:“哟,还没转正呢!”   程应欢自觉被人戳了一刀。但表面上淡定如常,伸手将那枚鹰羽戒指吊坠塞回衣内,很潇洒地说:“不要太在乎结果,享受过程就好。”   池曜东持续发出不可言说的笑声:“三天两头上房揭瓦的过程?五天一小考、七天一大考的过程?”   程应欢骄傲地把头一扬:“对,我就是享受,怎么滴!”   所谓降服,所谓捕获,不就是这种东西?任她作天作地,我自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哈,完结啦!不知道读者们看得爽不爽,反正我写得很爽,遁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